第20章 锁麟囊
苏老板不搭话,马三爷倒是按捺不住,那把嗓子嘹亮又透彻,嚎得连鸣只想摸出枪杆儿证明一下自己是大佬少爷。
马三捧着茶杯“连少,哪儿有您不敢的呀”
苏穆煜瞧着连鸣,瞧了半响也不说话,最后抬手指指存放青铜器的区域“连少,有兴趣不”
连鸣没看,甭管他感不感兴趣,苏穆煜的兴趣倒是挺大。
连鸣笑了两声,邀功似的低声说“苏老板看上哪件只管挑,开门货你留着,高仿旧仿什么的塞给我就行。至于价钱你别管,孟老爷开什么价我照单全收,回头好东西全送你阁里去。”
苏穆煜挑眉,眼底神色几经变换。他没想到连鸣真这么大方,简直是赶着趟来送钱,还是属于不要跟你急的那种。
太扯了。
苏穆煜摇头“不必,连少。我出眼力你出钱,最后价格三七分。公义阁比不上连家财阀大族,也不至于寒碜到白嫖。”
连鸣当然心知肚明,他就那么一说,不放过任何机会以表忠心。
“既然这样,也不勉强,”连鸣说,“青铜器是吧,苏老板,去看看”
苏穆煜这才放下手中茶盏,两人离开沙发。
孟老爷迷恋古玩人尽皆知,这会客厅里零零总总不下百件,瓷器玉器青铜器,书法书画甚至还有上好的明清家具。规模实属不小,但苏穆煜仍旧可以断定这些鳞毛凤角,根本不足以窥探孟老爷收藏阁的冰山一隅。
孟老爷拿出来的瓷器占大头,包浆厚实有之,贼光惊现亦有之,品相上层的估摸百分之六十,算是良心出货。
至于石头,即玉器,苏穆煜兴趣不大,公义阁里或美若星辰,或纯如碧波的玉件太多,不足为奇。连鸣倒是撑着脖子看了几眼,最后没相上中意的。
而青铜器,若不是经由安如风一案,苏穆煜平时很少会生出收藏之心。他自一件件器皿中走过,什么龙纹壶、父乙觥、战国手心纹剑、虎纹戈什袭珍藏,数不胜数。
连鸣看了一圈儿,摸不着苏穆煜到底想要哪一件,问道“苏老板,哪样合心意”
苏穆煜笑笑“好几件挺不错,青铜器鼎盛时期的龙纹与转变时期的龙纹各不相同,都是心头好,难以抉择。”
“我还以为你会中意大克鼎。”
“嗨,别提别提”
苏穆煜听到这名字立刻眉飞色舞,转头看看孟老爷,再压着嗓子同连鸣打趣,“这货明显不对嘛,连少,知道大盂鼎不这二鼎还有一段佳话。”
“你看假”连鸣相当配合地故作神秘与好奇,大大满足了苏穆煜的八卦欲。
真跟带小孩儿似的。
苏老板也真,抛开做买卖的事,他就是童稚纯真的妙人儿。
苏穆煜藏不住兴奋似的搓搓手,说“当年左宗棠遭朝廷议罪,时任侍读学士的潘祖荫援手。潘祖荫谁呀,著名的金石收藏大家左宗棠也念人恩情,得大盂鼎后遂以相赠。
“大克鼎于1890年出土,潘祖荫用重金购得。从此,大盂鼎、大克鼎这两件周朝时期最大的青铜器齐聚潘府,轰动一时成为京城的一大新闻。你说收藏到了这份儿上,这才是玩家”
连鸣点头,掩不住羡慕与倾佩“那孟老爷这件为何不对”
苏穆煜讲到欢喜处,主动攀上连鸣的肩膀,两人头靠头,哥俩好似的凑在一块儿。苏老板没注意,马三爷倒是把连少一系列占便宜的动作落入眼底。
连鸣趁此伸手揽住苏穆煜的细腰,脸上认真求教,心里美滋滋。
苏老板说“后来呀,打仗了,八年抗战知道吧潘氏后人将国宝藏于地下,抗战胜利后,国宝再次出土,潘于达移居上海,将其捐赠。”
“这么说来,真品在上博放着”
“可不是直到1959年,国家历史博物馆开馆,大盂鼎应征北上。两件巨鼎自此各镇一方。”
苏穆煜说得幻化入境,有板有眼,说到最后,一手拍在连鸣肩头,说出了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连鸣轻笑两声“这故事你怎么不跟孟老爷说说”
“嘁,连少摆明了要坑我”
苏老板也不气,笑着收回手,两人距离再次拉开。一时间,连鸣觉得空落落的。
“苏老板,我岂敢”
骨灰级发烧藏友,最恨别人说不对。
“哪有你连少不敢的”
苏穆煜将马三爷的话原本奉还,转头去找云中鹤派来的人联络人脉了。
粗中有细地赏玩一天,最后宾主尽欢。连鸣带走了几件瓷器,最终将五代白釉穿带壶送与苏穆煜。苏老板纳了几幅字画,准备挂家里陪衬新购置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座屏风。
马三爷差点打包大克鼎,围着研究半天,最后神秘莫测地退了回来。
云中鹤是云城有名的艺术品投资公司,做人顾问,自个儿也收点东西。几样鼎好的开门货需要竞价,大家平分秋色。剩下个别一眼假和存疑的古玩无人问津,其他基本被云中鹤收走了。
从孟家大院出来时,苏穆煜再次邀约大家下个月到芙蓉城公义阁赏玩。
三年不开门的公义阁突然要出货,这可惊了马三爷与云中鹤等人。孟老爷推脱说身体抱恙,改日再去。实际上是好不容易资金回手,忙着包小情人,哪有ji,ng力去芙蓉城。
不过孟二爷支支吾吾地表示,有时间自己一定会去,到公义阁长长见识。
“哟,二爷,不是打心眼儿瞧不起咱迷古之人,怎么换到苏老板身上,您就愿开尊眼啦”
马三爷打趣不减,临走还要埋汰几句。
孟远一声冷哼“毕竟做掮客的三爷,跟苏老板不是一类人呐。”
三爷吃噎,耸耸肩,开着跑车扬长而去。
苏穆煜和连鸣与孟家作别,同乘一车回了清云轩。
开车到达苏家门口。
苏穆煜下车,连鸣跟着从后备箱将古董尽数取出。两人沉默着对视几秒,最后连鸣开口道“苏老板,帮你送进去”
苏穆煜看看这大箱小箱一箩筐,承了连鸣的帮助。输完密码,两人拖箱带盒地进了门。
拆迁队作为单身狗,早在家里等得不耐烦。没想到连鸣跟着一起进来,兴奋到嗷嗷直叫。苏穆煜觉得自己养了条见异思迁的破狗,很是糟心。
连鸣放下东西,叉着腰环顾一周,胸口郁气难开,他垂下眼帘,敛去所有黯然失色。苏穆煜本以为连鸣会借此机会在他家多呆会儿,没想到连鸣拿起风衣,逃也似的离开了。
愣是一刻没多待。
苏老板准备了一肚子的推辞草稿,毫无用武之地。连少关门前,还向拆迁队吹了声口哨,调子奇特,很是好听。
没想到拆迁队一愣,原本摇成筛子的尾巴越来越缓。最后它耷拉下耳朵,在门口徘徊两圈,彻底趴下了。
连鸣前脚刚走,苏穆煜揉揉肚子,后脚进了厨房。他取出速冻饺子,随便给自己弄了晚餐。一个人的日子,反正也过习惯了。
苏老板没忘记卖主求荣的拆迁队。
他一手端着饺子,一手端着狗粮,在客厅唤了几声。
拆迁队自连鸣离开,趴在门口一动不动,俨然没ji,ng打采。苏穆煜觉得蹊跷又好笑,他放下碗筷,带着狗粮蹲到门边。
“哎,拆迁的,不吃饭啦”苏老板将狗粮凑到拆迁队嘴边,“你最爱的狗粮加火腿,你不吃我吃了”
拆迁队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嗯”苏穆煜皱眉,“儿子你这是哭了”
惊讶之余,苏穆煜只觉头疼“好端端的你难过什么,我又不是不要你。等等,你该不会真对连鸣上心啦哎哟我跟你讲,那家伙十恶不赦,不是什么好主人”
“安安心心跟着我不好人家千金一掷为古玩,不正经玩狗的。你讲讲,他要是真看上你,是不是得带你走,是不是得跟我要人家既然不带你,肯定转眼就把你忘了。拆迁的,连鸣遛你呢,这都看不出来,你枉为狗”
苏老板口不择言,硬生生把连鸣这“五讲四爱”的好青年,说成了玩弄感情的大恶棍。他干脆盘腿往地上一坐,把拆迁队的狗脑袋放在自己腿上,慢慢顺毛 。
但拆迁队估计是真伤了心,压根不理他。苏穆煜自顾自唠了半天,没有丝毫成效。当即孩子气也出来了,他蹭地站起来“得得得破狗,找你的金主爸爸去上好的狗粮都不吃,谁把你养这么叼。”
苏穆煜抖抖这身织金锦,弄皱了袍子更窝火。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餐厅坐下,刚拿起筷子,接着长叹一口气,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苏美人一掀袍子,气势汹汹地走回门边。拆迁队扇扇耳朵,狗尾巴摇得有气无力。
苏穆煜在它身边蹲下,轻轻把狗粮推到拆迁队嘴边,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语气委屈到极点“儿子,你好歹也吃点啊,饿坏了可咋办嘛。”
相当没骨气。
待苏穆煜哄好狗崽,一碗饺子都凉透了,他懒得加热,匆匆吃了两口,作罢。
苏老板的日子,过得清闲又有些落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赏玩,一个人做任务,一个人承担魂魄背后的故事。总而言之,苏穆煜这如花似玉的青年小伙,活成了空巢鳏寡老人。
他无所谓孤独,无所谓陪伴。在他眼里,一生好像很长很长,又很短很短。他经历过上百个夙愿案,走过千百个灵魂的人生。
他摇着命运的橹秆,脚踏夙愿的扁舟,在岁月这条长河上,时而顺流直下,时而逆流回溯。
他看得太多,人间沧桑悲欢离合,早已入木三分。
苏穆煜讲不好,甚至有时他会忘,忘记到底是身在梦中,还是梦到自己活在现实里。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一直在走,走过了灵魂的背后,和白云苍狗。
碧霄深处无人问,y阳两界莫回头。
苏穆煜作息很准,子夜之前必定上床。新任务到手,他又将自己的卧房活成了工作室,魂魄背景及资料,纸张堆满床。
拆迁队窝在他脚边打盹儿,苏穆煜换了丝绸睡衣,斜斜靠着床架。他鼻梁上夹着金属框眼镜,细长的珍珠眼镜链条垂在颊边。
屋内灯光昏黄,有木质香氛的气息隐隐浮动,留声机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
正常唱到锁麟囊春秋亭一折,程派唱腔美到肝颤,西皮流水好不畅快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这薛湘灵不吝钱财倾囊相助,真真是个豪情仗义的女子。苏穆煜一边浏览资料,一边打着拍子轻声哼唱。
苏老板兴致好,开口唱了几句,又转为念资料“背景,民国时期。物件,一双玉镯。人物涉及名伶军阀少将啧,这庸俗的案子。又是哪家兔儿爷被负心汉所抛,心有不甘余情未了无不无聊。”
苏穆煜嘴上念叨不停,又翻了一页“地点上海,噢,还不错,摩登城市去见识见识也行不能打扰魂魄不得与其交流做一次旁观者。好歹展世一还有点良心,轻松多了。”
“玉镯即将现身于云城黑市夜场拍卖该不会是什么鬼货贼货干不干净也敢叫我去收。”苏穆煜皱眉,翻到最后一页。
“哦,照片在这儿。主要魂魄关系是”
“咦”
苏老板猛然一顿,双目圆睁,惊谔失色。
“什么”
连鸣从苏宅出来,并没回直接回云城本家。他面色沉郁,驱车赶往云城南郊。连鸣的房产不止一处,这是连余风硬要他养成的习惯,所谓狡兔三窟。哪天仇家找上门,寻你在那栋房产,都还得费点时间。
连鸣到达南郊香山别墅,他停好车,开门落锁。
客厅灯火通明,背对着他坐了一个男人。
连鸣神色疲惫,将风衣搭在玄关处的衣架上。他走到客厅酒架前,选了瓶红酒。
“这么晚,何事”
连鸣坐到男人对面的沙发上,慢慢倒酒。
男人冷冷清清,声音沙哑“半月后的云城黑市拍卖会,那对玉镯要浮水了。”
连鸣将红酒推到男人面前“嗯,我知道了。”
“你自己注意点,苏穆煜那边已接到消息,这次你打算如何”
“老规矩,还能怎么办。”
“不怕让他生疑”
连鸣后仰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半响,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既要引起他注意,又要不使他生疑,这个度不好拿捏。”
“你自己选择的路,可别后悔。”
“怎么可能,”连鸣嗤笑,“那你们也太看低我了。”
男人终于转过头看了连少一眼,他睫毛扑闪两下,压住两分沉静一分神秘。
男人说“祝你顺利。”
连鸣堪堪闭上眼,手里轻轻摇晃酒杯。过了很久,久到室内似已无人。空气静谧,未央无边。
连鸣道“嗯。”
他再睁眼时,客厅哪还有人。窗户大开,深秋之风混着冰冰凉凉的味道往里钻。
连鸣轻声呢喃“这人真是什么时候能正经走一次门。”
作者有话要说
苏美人发现什么了连少这番又是为何
孟二爷到底对苏老板是一见倾心,还是另有所图
马三爷同孟二爷之间,又是如何的扑朔迷离
欢迎大家来到,七声号角之明日揭秘栏目组,所谓是,今日谜团,明日依然谜团,甜心以为后天就不是谜团了
不不不,后天还有更大的谜团。
答案谁知何时到来。
老七露出姨母般的微笑
苏连二人导演导演今天的盒饭怎么没ji腿啊
猩猩总导演资金都不够,还要什么ji腿老七我都要去上街卖艺了
第21章 锁麟囊
苏穆煜看了一晚上新任务的背景资料,凌晨三点才睡下。
然而未至七点,城市的大动脉刚刚苏醒,窗外鸟鸣有些嘈杂,苏穆煜躺在床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摸出手机一瞥,还没睡到四小时。
这痛苦的失眠,何时是个头。
苏穆煜翻身下床,面带倦容,脑子却很是清醒。他伸手在拆迁队的狗头上薅了一把,准备洗漱更衣。
苏老板刷牙时,还闭上眼假寐了几秒,借此安慰自己能多睡就多睡。他的思绪却不自禁飘到另一个问题上去这次的夙愿案,又不是个善茬。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既然活着不好,死了就好。可死去之后,这些不甘与徘徊,又为哪般
尚且活着时,不紧紧抓住维系生命的渴望,在这泥淖、浑浊、丑陋的世界里苟且而不偷生。直到死去,才方觉生命可贵,红尘千金,悍然抗命也要制造大梦一场。
这是何必呢。
苏穆煜用清水洗完脸,撑在镜子前端详片刻。镜子中,他是独一无二的苏老板,shi嗒嗒的水珠顺着发丝从前额淌下,鼻梁挺直,唇峰利落。
苏穆煜眨了眨眼,仿佛从镜中看到安如风。可他忽然有些心惊他快要记不清安如风的模样了。苏穆煜低下头,紧紧盯着急速而下的水流在水槽中形成漩涡。
他也曾追究过,凭什么总让他接手“夙愿案”。
展世一的回复是你比较好说话。
敢情自己是最好“欺负”,也最好打发的。
展世一不置可否,相当于默认了,这让苏老板很是窝火。
窝火也没用,人在这个世界上,光是立身,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拿种种夙愿案来说,大道修行三千世,王侯将相、黎民百姓,一切的一切,都有其言不由衷。
他们一样的苦渡,一样的艰辛。朝代更迭的风云变幻与烽火碎屑他们无不承担,平凡生命的冗长烦闷与渺小如尘他们也照单全收。
没有人可以超脱度外,亡魂也不行。
苏穆煜收拾完毕,将近八点。他身穿运动装,出门时还照了照,恍然像个还未毕业的学生。
苏老板不工作时,生活很清闲。
八点带拆迁队出去散步,绕过清云轩堪比公园的绿化带,往后是护城河。清早空气清新,深吸一口凉气,彻底没了睡意。
拆迁队这破狗,也是破得相当有水平。起初看在苏穆煜ji,ng神萎靡的份儿上,老老实实被他遛。一人一狗顺着护城河走出很远。
直到苏穆煜ji,ng神好起来,劲头足了,拆迁队这才撒开丫子满地疯跑。阿拉斯加跑起来,基本就跟哈士奇没差。
蠢劲没差,疯劲没差,俨然成了它遛苏穆煜。
苏老板起先还要追,口中振振有词“拆迁队拆迁队你给我回来”
“我叫你停下听到没有爸爸叫你立正”
最后苏美人嗓子沙哑,直接偃旗息鼓,管他破狗跑哪儿去,丢了才好省得每天短命折寿。后来苏穆煜也不管了,慢慢悠悠继续走。拆迁队野了一身泥,自然就会回来。
每每此时,苏穆煜都会指着它狗鼻子。
“谁把你教这么野不都说狗随主人吗你看看我,再看看你”
“你还敢说你是亲生的”
拆迁队一愣,接着嚎了两声,怪委屈。苏穆煜盯着那双澄澈狗眼,最后挥挥手。
“哎,你是亲生的”
遛完狗,带回家给拆迁队洗完澡吹干,日头近九点半。苏老板换了身衣裳再次出门,这个点儿,不在芙蓉城的话,他要去的也就只有一个地方古玩集市。
正儿八经的古玩集市大多九点开始人潮汹涌,而在此之前还有一市鬼市。
鬼市这名字听着瘆人,其实剖开来讲,除了那么点自古流传的离奇传闻,就是买卖双方在凌晨摆摊,进行交易而已。
但鬼市并不好趟,虽然文房四宝、玛瑙玉器、古籍字画、仿古家具、中外钱币一应俱全,却多为荒、鬼、贼货。
饶是许多自诩火眼金金的玩友,在鬼市昏暗的灯光地下,十有八九也是走眼的。
相传鬼市自唐代就有,也许更早它便存在。如今自不用说,有玩友藏友的地方,就有鬼市。
苏穆煜不趟鬼市的原因有三,一是趟“鬼市”的人,或提着灯笼,或打电筒,光亮幽幽,来往人影飘忽不定,跟鬼魂似的。他已经受够了同魂魄打交道,没心思去自找不快。
二是“买与卖全在黑暗中进行,双方交易全凭一厢情愿”,这样的条款不太适合苏穆煜这类出手稳中求胜的人。无赖却合理的交易方式,使得大多数想要捡漏的藏友,最后抱着一堆下蛋货痛哭流涕。
而第三个理由更简单,也最重要苏穆煜起不了床。光失眠已经很痛苦了,要他凌晨提着灯笼去收货
他还没疯呢。
集市人流穿息,大多数是普通藏友,偶尔也有赏玩大拿。铲地皮的在这出货,也有包袱斋,反正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苏穆煜不是很懂,现在古玩行情节节走低,怎么民间收藏反而如火如荼。说起收藏热,也只有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的第五次收藏热,才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景。
这是历史上收藏热形成的最普及、最繁荣的时期。国泰民安,盛世收藏,出现了“工薪族收藏家现象”。
而附庸风雅、修身养xi,ng式的收藏已边缘化,越来越多的人将眼光投到利益之上,以投资、投机xi,ng、商业化收藏为标志。
收藏品炒作现象普遍,赝品遍地,不少人一夜之间暴富,也有不少人倾家荡产。
苏穆煜两者皆不是,他说不清是因为喜欢古玩,才发现自己有感知魂魄波动的异能;还是因为有异能,被选为安抚者,才喜欢上这些古玩。
不过苏穆煜没机会细想了,他刚观战完一场古董碰瓷闹剧,转头就看到了连鸣。
连鸣今天也是一身休闲装,两人很默契地挑了卡其色风衣,衬得他们俊逸无比,身形颀长。
苏穆煜心情好,抬手先打招呼“连少,来看货”
连鸣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很是意外“正思量邀约苏老板,刚巧就遇上了。”
“找我”苏穆煜挑眉,想着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估计又有什么企图。他环顾四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开帮忙掌眼,也没其他的了。
“不是掌眼,”连鸣摇头,接着他犹豫半响,“也不是,在那之前,还是请苏老板帮我看个东西,你看对不对。”
苏穆煜犹豫几秒,不太确定“连少看上的东西,在这里”
“也不叫看上,况且集市捡漏不也挺多嘛,”连鸣笑了笑,领着苏穆煜往一个地摊上走去,他拿起一件花瓷递给苏穆煜。
“瞧瞧。”
苏老板哟了一声“这花色,唐代郏县黄道窑的”
“你再看看。”
苏穆煜再仔细一看,又哦一声“不大对。”
“说说看”连鸣弯着眼睛,双手抄进衣兜里。他比苏穆煜高了半个头,此时微微前倾,像从后面趴在苏老板的肩上。
“黑釉花斑三足盘,窑变釉称花瓷。连少你看,这是蓝斑。真品蓝斑均是月白色中混杂蓝色,其蓝色为钛蓝。而这个,白色过白,不是月白色,蓝色则过艳,当属钴蓝。”
连鸣点头“我看不对,是因为这个开片不对。记得真物大块月白或蓝色班彩釉上均有后期开片,可我对高古瓷研究不多,不敢出手。”
“学费交够啦,自然就谨慎了,”苏穆煜笑着转头看向连鸣,一时间两人呼吸交织,炽热的空气炸裂一般。
苏穆煜不自然地撇开脸,继续说“而且真物开片中均混有黑色杂物,这个仿得不错,就少了那么点神韵,看着倒是极漂亮。”
连鸣忽略苏穆煜的别扭,站直了身体,从他手上拿过三足盘放回原位。
真正的唐代黑釉花斑三足盘,那是一种豪放粗犷的美丽。一半火焰,一半海洋。宛如星海的蓝斑与月白交织,火焰般灿烂夺目。
小小一盘之中,收纳行星宇宙,收纳无数奇思妙想。
就在苏老板掌眼的功夫,身边聚了不少人。有人开口大声问“这位藏友,你玩瓷”
苏穆煜摇摇头,很是低调“略懂一二。”
“那这件玩意,到底对不对哇”
看来并没听清二人的低声讨论。
地摊老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苏连二人相视一笑,摆摆手转身走了。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坏了规矩这生意便做不得。能不能捡漏,会不会走眼,全凭个人本事与造化。学费没交够,旁人不得提点。
从集市出来,时间还早。苏穆煜作为真资格的闲散人员,并不急着回家。
“连少,你刚才说正打算邀我,就为看个瓷”
连鸣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票“正巧云城的现代艺术馆来了一出新展,苏老板有没有时间”
苏穆煜接过票,正面是此次艺术展大师的照片,背面是地址与具体作品名称。苏老板轻声笑了笑,他真觉得连鸣段数高,实在是会投其所好。
苏穆煜再闲,也绝不是纨绔子弟那一派。酒吧舞厅蹦迪飙车,一概与他挂不上号。原以为连鸣会庸俗地请他看场电影或去空中花园,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居然是如此文艺的手笔。
苏老板没拒绝,或者说原本他也挺想去看这位大师的作品展,名为theongno漫长的此刻。寓意为此刻的绵延是为了更真切的在场。
整个作品展均为大型声音装置,堪称一次视听享受。
这在连鸣意料之中,他取车出来,带上苏穆煜直奔西郊艺术馆。
两人在车上就全球艺术发展史,聊得热火朝天。从远古时期夏商周及其同时代的古埃及艺术,聊到民国时期国外产生的超现实主义与几何抽象主义。
苏穆煜扯八卦,连鸣讲野史。你一言我一语,半小时车程眨眼便过。苏穆煜不曾想两人话题投机,而连鸣给人的感觉更是上知天文下至地理,十分博学。
与传闻中只会豪掷千金夺人所爱的公子哥不太一样,更让苏老板奇怪的是,连鸣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连鸣出现,他的内心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有他在,没事了,一切都能得到解决。
两人从停车场出来,郊区视野开阔,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耸立其中,这便是云城现代艺术馆。此馆从远处看,宛若一只腾飞的鸟,走近了,又像一簇张牙舞爪的火。
灰黑钢筋擎天而立,交叉的空隙中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天空。
“这个建筑的设计师,去年刚拿梁思成奖,据说以后有望拿普利兹克奖。”连鸣带着苏穆煜走进展馆,两人过了安检,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苏穆煜下意识压低声音“这么厉害”
“确实,近几年优秀设计师不断涌现,除开建筑行业,室内设计、平面设计等人才众多。芙蓉城下个月的展子也挺多,咱一道去”
连鸣说得漫不经心,从入口拿走两份参观书,不经意把下次约会提上口。
苏穆煜看展便痴,便入迷。
因第一个作品已呈现,他匆匆应了声“好。”
连鸣努力忍住藏起来的笑意,跟在苏穆煜身后,开始安静看展。
艺术馆内,拍照者有之,做笔记者有之,默默观展者有之,低声讨论者亦有之。
大师的第一个作品为一片迷雾,刚进去,眼前一片模糊,走入一片迷踪仙境。耳畔传来低沉不断的嗡嗡声,听得越久,人心越是压抑。
苏穆煜往前走,一直走进黑暗中,他回头看了一眼,似看到轮回眼再次开启。他看不清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一切皆成幻象,连鸣的身影也变得捉摸不定。
苏穆煜喉头一哽,他仿佛看到人从万物中来,再回到茫茫中去。
越是看得久了,越是分不清现实。
苏穆煜加紧脚步,拐过几个黑暗冗长的弯道,眼前一片明朗时,来到了第二个作品。
第二个作品更妙,沙地上放着电吉他与音响,不时有或嘈杂、或清冽的音乐传来。一群群振翅而飞的小鸟在其间穿行,它们落于琴弦上,制造出奇妙的音乐。
连鸣在这儿听了很久,他忽然问“苏老板,你认为这个作品想传达什么”
苏穆煜听得正入迷,猛然被打断也不恼。他蹲在吉他边,上半身前倾,与琴弦上的小鸟挨得极近“音乐如何产生”
“果然是懂的人,”连鸣笑着将他拉起来,两人双手交握,一个温热,一个冰凉,“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展。”
苏穆煜想说你这不废话,大师的作品谁不喜欢。况且他始终认为连鸣简直活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完全拿捏住自己的所有喜好。
苏老板撇撇嘴,连鸣看古董不行,猜人心倒是一猜一个准。
两人边看边交谈,直到他们走进最后一个作品展厅。苏穆煜忽然住了声,不仅是他,来到这个展厅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个美到令人心碎的作品。圆形池水中蓝波荡漾,水面上漂浮着上百个大小不一的白瓷碗。这些瓷碗在水中顺着波浪移动,互相碰撞时,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些细碎的声响汇聚起来,在展厅内不断产生回音,如钟表永动机,永不停歇。
苏穆煜仿佛心头遭受沉重一击,他没有叫上连鸣,一个人缓缓走到池水边坐下。
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潺潺流水,瓷器碰撞,宛如白斑闪烁的蔚蓝星球。这流动与静止共存、人工与自然交汇的生态系统是何等让人感动。
连鸣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苏老板,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生命不息,声响不止。”
“对,展书上说依业轮回,生命流转循环。人类生前的过去,死后的永生,每一现实生命,都是秉承过去的生命继续而来。”
苏穆煜看着他“连少,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连鸣沉默良久,终究被苏穆煜察觉了背后的深意。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忧郁的项目,你或许能从中找到一方宁静,或许会自此走不出这个化境。
人与这个世界从来都分不开,生者也好,死者也罢。这个世间,总用数不清的幽魂在飘荡,他们心怀执念,不愿往生,不愿直视生命的退场。
连鸣说“苏老板,不要为安如风难过了。忘了吧,此后再遇上这类事,都忘了吧。”
忘记相对于记住,总是更容易些。
苏穆煜一震,他能听到来自四肢百骸,骨髓深处传来的震动与共鸣。全身细胞都在告诉他,苏穆煜,连鸣太懂太懂,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
而理智告诉他不能,他不能再将连鸣牵扯到这些事件中。就像远在芙蓉城公义阁的那本史册中的声音告诉他这于你,没有任何好处。
苏穆煜将视线撤回,再次锁定到池水中,他耳边全是“叮叮”的回声,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少,这池水,就像偌大的人世。这些大大小小,或落单,或成群的瓷碗,就像人。我们随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再反过来作用于水,身不由己啊。”
安如风也好,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新任务也好,这些都是苏穆煜要面对的事情。命运选择了他,他就如此做,人生本就如此。
人与人,人与魂,互相碰撞,于尘世万丈发出不同的共鸣,我们始终顺着大势潮流,一个跃点、一个跃点或拾级而上,或摩擦相离。
生于人世,又在人世中寻找自身的倒影,那些共鸣碰撞,构成所谓的命格与前路,将人间渲染得混杂多情。
连鸣再次沉默,最后长叹一声。
“成吧,这个倒是全在你。看展如此不开心,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我哪儿有不开心了”苏穆煜哭笑不得,“谁让你扯出这么深沉的话题,简直不像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连鸣挑眉。
“纨绔子弟,败家爷们儿”
“耶”
连鸣呲牙,明明白白从苏老板眼中看到了真心实意的揶揄玩笑。
行吧,只要这人开心了就好。
“耶什么耶,说来我也好奇,”苏穆煜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你一富二代,每天不去泡吧飙车玩心跳,哪来闲心看展。”
连鸣简直笑出声“你是不是对我们富二代有什么误会”
“误会在哪儿”
“误会大了,我就很不喜欢以上所有娱乐项目。”
“那你喜欢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你。
连鸣想了半天,最后生生憋回去。
连鸣一本正经道“跟着师父你学本事,玩古董。”
“别贫,说句实话要死么你。”苏穆煜低头看着连鸣,歪了歪头。
“好吧,说正经的。”
连鸣说。
“我在追你。”
连鸣说得太轻、太淡,简直就像说天气真好一样。完全感受不到心跳与紧张,就连当事人苏老板,听完后也是一愣,并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面红耳赤。
苏穆煜更淡定,他轻轻皱了皱眉,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连少,你什么职业”
连鸣道“教授。”
苏穆煜问“你是不是很清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连这可不是告白啊
苏我也没当真啊
注普利兹克,建筑界诺贝尔奖。
与普利策不是同一奖项。非专业人员有混用与其翻译有一定关系。
由一名宝贝儿好心提醒后,老七特此改正。
万分感谢指出错误,以免了误人子弟。
再次感谢
1“收藏热”,细数历史上有五次。
第一次北宋,第二次晚明,第三次康乾盛世,第四次晚清到民国初年,第五次当代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
每个时期收藏热的形成原因与特点各有千秋,比如北宋的奇石、砚台、书画,康乾盛世的瓷器、玉石。而当代最为丰富全面。感兴趣的甜心可以自行去查找相关资料。
2theongno,这个其实不是作品原名,原名是c。只是因为在文中“漫长的此刻”更符合,所以采用。
这个作品展其实是赛莱斯特大师nsara,很出名。他曾获马塞尔社尚奖提名,代表法国参加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
老七个人来讲很喜欢他。
3“依业而来”孙启栋
第22章 锁麟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