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日了, 他担忧了多少日了。
傅行勋已经数不清了。
萧予峥暴露,被萧廷辉控制。
他之前得到的消息,都是萧廷辉编造给他的, 目的只为将他支远, 好趁机而入。
但萧廷辉的这个圈套,他还是钻了进去,带着大军走了很远,离他们, 也很远。
所以才将他们置于真正的危险境地。
等他察觉不对,令探子回城查探真相时, 萧廷辉已经带了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控制了整个长安城。
慌乱之中,他又领着大军一路跋涉, 原路返回。
不休不眠、没日没夜地赶了许久, 才终于停在了这皇城之下, 回到了她的身边。
傅行勋缓缓抬首, 却被倾城的天光刺得眼眸微眯。
模模糊糊中, 他在那点点人影中,寻到了阮幼梨的身影。
隔得太远, 他看不清她的境况,却也察觉得出, 她瘦了。
刹那间,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 狠狠地拧在他的心头,让他为那阵阵刺痛停滞了几分呼吸。
将军未下令,万千的将士也不敢妄动。
一时间,局势沉重压抑,像暴风雨前夕的片刻宁静,令人心头滞闷,呼吸困难。
见傅行勋为萧廷辉的要挟而犹疑,城楼之上的李成衍使力挣脱了侍卫的禁锢,冲到墙边,对他扬声喝道“傅行勋下令下令啊”
萧廷辉使了个眼神给手下,令人将他给拖走了。
他缓步行到城墙边沿,对着沉默的傅行勋喝道“傅行勋,你若想保全他们性命,就立即退兵十里不然”说着,萧廷辉便拔出了匕首,走到阮幼梨的身侧,以刀锋对她,威胁道“你的妹妹就要命丧此地了”
“你敢”城下的傅行勋还未出声,一边的李成衍便一声怒喝。
虽然他此刻被侍卫钳制,但他目眦欲裂地看着萧廷辉,气势却未减分毫。
萧廷辉闻声,却是不屑一笑,没有搭理他。
他依旧将匕首搁在阮幼梨的脖颈间,轻轻一用力,那细嫩若羊脂玉的肌肤上,便多出一条血色划痕,动魄惊心。
“傅行勋,我劝你早做决定,我这个人,可没什么耐心。”萧廷辉勾起唇角,垂下眼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城下,于万千人中屹立的少年将军。
他还期待,傅行勋会做出什么决定。
不多时,傅行勋就给了他答案。
握住缰绳的手逐渐用力,直至骨节处微微泛起惨白,他才终是松开,缓缓抬起一手,沉声下令“撤退”
铿锵如巍巍玉山倾,气势摄人。
随他此令愣住的,不仅仅是万千的将士,还有城楼上的众人。
阮幼梨见他这么快就妥协,禁不住一震。
下一刻,她便是发狂似的挣脱萧廷辉,对他一阵怒喝“傅行勋不许撤你回来你听见没有”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她身上被萧廷辉手上的匕首划出了几条口子。
刹那间,便有殷殷血色绽于她衣衫,染出几点刺目猩红。
李成衍见状,禁不住对萧廷辉一阵怒喝“萧廷辉,你放开阿沅”
但萧廷辉哪会听他指令,从始至终都没松开过阮幼梨半分。
钳制住阮幼梨,他垂眸望向不远处,那渐渐退远的军队,良久,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果然,人不能有软肋。
有了软肋,纵使是攻无不克,也将溃不成军。
然而,萧廷辉观察着城下情境,心底却渐渐生了几分异样,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消散,凝重地紧抿成一条直线。
傅行勋撤军的速度,为何如此之慢
就像是,佯作妥协,静待时机。
猜想到这一点,萧廷辉心中一震,猛然睖睁,转首往身后看去。
圣人和李成衍没有了踪迹,而他恨之入骨的那人,却好整以暇地停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萧予峥”萧廷辉紧拧了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按理说,他留了精兵看守,萧予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来。
况且,萧予峥的身上,还在他审问时留下了重伤。
此时,年轻的男子站在他跟前,背脊挺直地迎光而立,面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予峥徐徐开口,道“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我的手段吗”
闻言,萧廷辉骤然一愣,心底再镇定不下来。
是,萧予峥此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沉复杂。
他总是将情绪藏起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地蚕食,不动声色地毁灭,不动声色地占有。
他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将他萧廷辉的人纳入麾下。
所以,哪怕被重兵看守,哪怕身负重伤,他也能走出来,安然无恙地停在他身前,无声胁迫。
正此时,城下的傅行勋察觉到上边境况,也再次下了令“进攻”
若轰然的雷鸣,震慑人心。
得到命令后,鼓声亦响起,声声催人士气。
战士们受到鼓舞,向城门进攻而去,直让萧廷辉的人措手不及。
一时间,内忧外患,萧廷辉也乱了神,更将身前的阮幼梨钳制更紧。
他将匕首横在她脖颈间,对萧予峥喝道“退下不然,我杀了她”
但是阮幼梨与萧予峥并无关系,哪怕萧廷辉目眦尽裂,走投无路地将阮幼梨挟持,萧予峥的面上也无半分波澜。
他薄唇轻启,道“随你。”
说着,便轻轻击掌,令手下将身后的那几人押了上来。
萧廷辉隔得不远,自然看得清晰。
萧予峥是将他的妻子女儿,还有他的独子,悉数挟持在手。
萧卓娇养惯了,何时见过这般场景。
堂堂七尺的男儿,一见到萧廷辉,竟是哽咽了声音,唤他“阿耶,你快救我们啊泽川兄他疯了他竟然一直关着我们,不让我们出去”
萧廷辉闻声一震,侧首看向他们,登时间,也紧抿了唇,他道“萧予峥,你到底要作甚”
“放了她。”萧予峥说道。
“若我不放呢”克制不住的,萧廷辉将匕首握紧,更逼近了阮幼梨几分。
说到底,阮幼梨还是一名娇弱女子,感受着脖颈上若有若无的刺疼,她也禁不住僵直全身,微微轻颤。
她震撼地看着眼前情景,心底一阵寒意。
只见萧予峥从侍卫的腰间抽出陌刀,毫不犹疑地刺穿萧皇后身体。
刹那间,血色飞溅,在他的眼尾处晕染开一抹艳色,映着他近乎透明的肤色,刺目得动魄惊心。
“容你考虑的时间不多。”萧予峥松开刀柄,冷漠地看着萧皇后倒下,沉声道。
虽然萧廷辉对自家的女儿并不上心,可那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紧阖齿关,恨恨道“我可以放了她,但是阿卓,我必须要带走。”
萧予峥侧眸看他,爽快地应下“好。”
两人就此达下协议。
两方的侍卫刀锋相对,一方退,一方进,缓缓就到了城下,萧廷辉的阵地。
他倒也不食言,痛快地放走了阮幼梨,而后带着萧卓,留下侍卫殿后,扬长离去。
但他还是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另一人。
“陛下呢”傅行勋带兵将萧廷辉的人击溃,寻遍整个宫城后,终是找上前来,询问萧予峥。
但萧予峥却对圣人的去向漠不关心,开口就问他“我阿姊呢”
“萧予峥”傅行勋喝道,“现在可不是容你我兼顾这些的时候”
在他的声音中,萧予峥缓缓掀起眼睫,看着他,道“我们的协议中,可没有这一条,救你妹妹,就是我多出的一举了。”
确实,在当初定下协议和计划时,他们就没有提起过这些。
从始至终,都是安排的他领兵,萧予峥传情报。
就连这一场戏,也是萧予峥在暴露后,再次于密信中商榷好的。
可是,像萧予峥这样,只冷冰冰地照计划行事,不顾全他人,更未将圣人的安危放在眼底,那这个计划,又怎能算成功呢
对于萧予峥的冷漠,傅行勋唯有怒在心头。
瞥到旁侧的阮幼梨,他一把将她拉过,愤愤地带着她,折身离去。
望向他们远去的身影,萧予峥的面上,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可他的眼底,却缓缓流露出了几分近乎悲悯的神色。
离萧予峥很远后,傅行勋的情绪也没能平定。
他紧抿了唇线,胸膛剧烈起伏。
阮幼梨见状,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低唤道“你都不关心我一下吗”
都这么久未曾见过。
闻言,傅行勋一顿,侧眸看她。
对上他的视线,阮幼梨愈发委屈了,嘴一瘪,就捏了嗓子,开始磨他“阿兄好不容易回来,都不看阿沅一眼,阿兄的心里就只有陛下阿兄肯定是喜欢陛下去了,然后就不喜欢阿沅了阿沅好委屈好伤心好难过的”说完,还不忘用广袖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
她这做作的模样,最能逗笑傅行勋。
傅行勋禁不住低眸一笑,而后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丝,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摩挲着她的细软青丝,他轻轻一叹“没有没有,我还是最喜欢你。”
“所以你还是喜欢陛下”阮幼梨猛然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问道。
傅行勋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嗯。”
阮幼梨皱了皱鼻子,忙从他怀中退出,扭头看向了另一方,瓮声瓮气地说道“过分。”
傅行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无奈道“好了,我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现在找陛下要紧。”
阮幼梨到底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尽管对他的思念在心中无限蔓延,相逢后也不想分开,但现在这个局势,的确不适合他们诉衷肠。
所以她乖顺地点点头,心情愉悦地蹦跳在傅行勋身边,笑意若春桃初绽的明媚。
只遗憾的是,他们要顾忌着旁人的目光,不能过于亲近,不能牵手携行。
傅行勋将阮幼梨交托到封晋的手里,便折身离去,带人去追寻萧廷辉的踪迹。
临行之前,他停在马车前,又回首看她,弯唇一笑。
映着倾城天光,好看得一塌糊涂。
阮幼梨挑起幨帷,探出脑袋,也对着他笑了。
这一次,傅行勋多留了几人在武毅侯府中,以确保阮幼梨的安全,其中,便有傅行勋的近身侍卫,封晋。
知道封晋和傅行勋情同手足的关系,所以阮幼梨空闲的这几日,一直都在追问他傅行勋之前的消息。
傅行勋领兵出城的那几日,她每天晚上都是噩梦连连,梦见傅行勋倒在战场,再无法归来。
虽然现在,她确认了傅行勋的安全,但她还是想问问,有关于傅行勋之前的事情。
“行军途中,我们并未与萧廷辉的人交过战,一直都是在跋山涉水。”封晋如是说道。
阮幼梨听闻,暗自松了口气。
可与此同时,她的心底又生了几分焦虑。
那份焦虑,就像是缠绕在她心头的蚕丝,一层层裹来,直让她喘不过气。
旁侧的绮云察觉她的异样,禁不住垂了首,低声问她“小娘子可是身体不适”
阮幼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连连摆手,声落若轻羽“无碍的。”
总是有这样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升上心头。
这一夜里,她又做梦了。
与先前的梦,一模一样。
仍旧是空旷的庭院,旁侧有古树拔地而起,风过时,枯叶若蝶翩飞,及落地时,又被凌厉的刀光卷起,乘疾风乱舞。
傅行勋就像是不知疲倦般,不断在庭中舞刀。
可是他越想练好,手下便越是无力。
直至最后,动作凌乱,脱力地疲倦倒地。
绝望又无奈地,以手覆眼。
夜色浓似墨染,而渺小的他,也逐渐被巨大的黑暗所吞噬。
阮幼梨缓缓睁开眼。
窗外已经大亮,初晨的曦光透过窗棂,轻飘飘地落在她眼睑,让她不适地眯了眸。
又是新的一天了。
阮幼梨伸手挡了挡光,而后透过指缝,查探着窗外情形,神思有刹那的恍惚。
待清醒几分后,她从榻上坐起,将屋外的绮云唤了进来。
整饬完毕,用过早膳后,宫里便支了人过来,宣她入宫。
“沈淑仪”阮幼梨定定地看着来人,略是诧异地问道。
那宦臣轻轻颔首,道“沈淑仪觉得小娘子甚合她眼缘,便想召小娘子入宫,与她谈谈天。”
闻言,阮幼梨微微一怔。
沈淑仪是有品阶的宫妃,况且说到底,她才是她真正的阿娘。
于情于理,阮幼梨都无法拒绝。
所以收拾一阵后,阮幼梨便在绮云的陪同下,乘车进了宫。
沈淑仪早早就在等着她了,见她前来,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旁侧的案上。
她掀起眼睫,看她,道“来了”
阮幼梨轻轻颔首,在她的示意下,坐到了她身侧的榻上。
“不知沈淑仪找我进宫,是有何事”阮幼梨也不拐弯,直接发问。
沈淑仪侧身直面她,也直入主题,道“你当真,对傅行勋动了心”
闻言,阮幼梨禁不住一愣。
她坚定地点点头,说“是,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那你可曾想过,以你们现在的身份,能在一起吗”沈淑仪静静地看她,直接挑出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到这时,阮幼梨有刹那茫然,顿了顿,她说“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结为连理。”
“武毅侯府有世代的功勋,傅行勋又年少有为,若他继续留在长安城内,为大齐效力,那他定是前途无量。你说,他会为了功名与前途,跟你离开吗”沈淑仪继续发问。
阮幼梨没想到沈淑仪竟这般咄咄逼人,一时间也生了几分不悦。
她反问道“傅行勋的选择,又与你有何关”
却不料,沈淑仪仍旧淡然回话“他的选择与你有关,你,又和我有关。”
这一下,阮幼梨不知说甚了。
她低垂了眼眸,沉默地搅动着广袖,直将那袖上的褶皱,弄得愈深。
顿了顿,沈淑仪轻叹一声“阿沅,我是你的阿娘,我自然希望你一切都好。”
“但我绝不会应你们的安排,嫁给李成衍的”阮幼梨的心底有几分激动,她倏然起身,扬声说道,字字句句若玉落,满斥坚定。
沈淑仪随她的动作缓缓抬眼,目光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一瞬。
“你若不喜他,那就不用嫁。”沈淑仪静静地说道。
阮幼梨闻言,骤然一愣,开始为她的话语不解。
“你什么意思”她对上她沉静的目光,犹疑问道。
沈淑仪补充道“我会让你,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嫁给你的心上人。”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阮幼梨的脑中似有烟火倏然绽放,绚烂得令她有几分晕眩。
这份眩晕维持了许久,以至于让她没能及时应声。
沈淑仪见她愣怔,也在此刻缓缓起身,向她逼近。
“阿沅,我说过,我是你阿娘,所以,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也希望能这样,补偿她。
尽管,比起对她的伤害,微不足道。
这时,阮幼梨总算被拉回了半分神思。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徐徐抬手,掩了唇,似笑欲泣。
“你说的话当真”因为心中讶异,她的声线微微轻颤,不可置信,又欣喜异常。
她的这般表现落在沈淑仪的眼里,沈淑仪便知道,自己这是做对了。
沈淑仪微不可查地勾了唇角,笑意浅浅。
因为这浅淡笑意,她常年冷寂的面上,总算有了几分暖色。
她颔首,应道“当真。”
“那你打算怎么做”欣喜之余,阮幼梨问起这个问题。
沈淑仪一顿,道“让你认祖归宗,以公主身份,下嫁与他。”
听了她的计划,阮幼梨骤然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凝眉道“认祖归宗那你让李成衍又当如何”
“就对外宣称说,你本与李成衍同胞所出,但萧皇后善妒,亟亟令人将你抱走,可却本宫得上天庇佑,留下了皇子李成衍。如今萧家被扳倒,当初流落在外的公主,也该认祖归宗。”沈淑仪气定神闲地说道。
虽然这样也能说得通,可圣人那边,又该如何呢
阮幼梨仍旧是秀眉紧拧,心底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
见她沉默,沈淑仪也停了这个话题,而后侧眸看她,问“你觉得如何”
阮幼梨闷声道“能行得通吗”
沈淑仪笃定回答“我既已允诺,就必定能办到。”顿了顿,她又说“你若不信我,那就在武毅侯府中,静待我消息。”
沉默了良久,阮幼梨总算是有了反应。
她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好。”
离开沈淑仪的宫殿,阮幼梨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颗心也像是在随之起伏,上上下下,没个安定。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而后支颔倚在车壁上,疲倦地阖了眼。
沈淑仪的话,她信。
可如今,圣人并不在长安城中,她又该如何行事呢
阮幼梨想了许久,无果。
是以,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等待着。
等傅行勋归来,等圣人归来,也等沈淑仪的来信。
可等了好几天,她却是等来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