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了伸懒腰,枕着胳膊懒洋洋跟着门房走,晏衡忽然在身后又叫住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叫什么”
乞儿的脚步微微一滞,仅仅是那么一瞬。很快他漫不经心道“姓谢,你叫我小谢哥哥就行了”
晏衡“嘁”了一声。
问雨楼的正堂此时正热闹。
苍崖山进来了五个人,一个平剑宗宗主一个平剑宗大师兄,另三个是平剑宗没什么名目的弟子。
五个人坐在客座上,被好生上了茶,铜雀正站在主位与他们打太极,晏衡走近时就听见那个宗主在试探金缕曲的消息,来意掩饰的实在拙劣。
区区平剑宗的人也敢来,看来真是被诱惑冲昏头脑。苍崖山掌门那个老狐狸,定是默许了他们此次的试探,却一定装作根本不知情的样子,说不定回头还要教训他们冒失前来。
晏衡心里冷笑一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脸上戴了一枚银白面具,掩去容貌。或许因为一贯的病色,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铜雀率先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看轮廓就把晏衡给认了出来,大惊失色迎过去护在他身侧,低斥道“少主你又不听我的”
晏衡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看向苍崖山众人“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那平剑宗宗主站起来假模假式抱了个拳“晏少楼主言重,能见到少主楼本人,荣幸之至。”
晏衡笑着坐在了上座,命铜雀也入座,铜雀见坐席离晏衡有些远,心有不安,但还是听了令过去落座。
晏衡出屋时披着一件绒芯的斗篷,手里还捧着小暖炉,在这四月天的暖春里显得格外稍厚重,他掩在斗篷下的身形看起来瘦骨嶙峋,若非三日前于欢雨楼露过一手,苍崖山的五个人谁也不肯相信这就是十二楼恶名远扬的晏少楼主。
但他们仍然带有犹疑的暗中打量晏衡,如此近距离,根本感受不到上座那人的一丝内力涌动。要么,这是高手中的高手,要么,这是一个废人。
哪一种都令人难以置信。
晏衡是一点心理斗争也没有,落落大方道“几位道友光临问雨楼,不知所为何来”
宗主钟宵拱手笑道“少主楼三日前光行坊一战,可谓名扬天下,在下代表苍崖山,特来递上论剑会的请帖,还望八月初一,晏楼主赏面前来共同论道。”
十二楼的其他人几乎要在心里笑背过去了,他们几时见过苍崖山的人这么客气竟然还邀请他们去论剑会“共同论道”说好的十二楼魔头人共诛之呢。没想到金缕曲名声如此震慑,让苍崖山都不敢正面挑衅了。
钟宵从衣袖中摸出烫金地请帖来,铜雀想去接,晏衡抬手制止住了她,示意钟宵直接递给自己。
钟宵也正有此意,起身端着请帖客客气气走近了晏衡。
如同图穷匕见的荆轲,他甫一踏进触手可及的范围,便忽然发难提剑刺向晏衡。
晏衡仍然一派淡定,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铜雀倏然起身,只是在她动手前,已从屏风后又飞落一人,一脚踢中钟宵胸口,站定在了晏衡面前。
钟宵那一剑是苍崖剑法中有名的“长沟流月”,进可攻退可守,送剑无声,回剑无形。他当然不期望一击就击中晏衡,但也没想到会被人以那样刁钻的角度,避开剑锋踢中了他本人。
钟宵暗暗咬牙,问来人道“阁下可是夜隐身法诡秘无常,出人不意,名不虚传。”
苍崖山的人见宗主的“长沟流月”轻松被化解,纷纷惊了,铜雀见来人陌生,却身穿十二楼普通弟子的服装,也惊了。
全场只有晏衡和这位“夜隐”闲适不已。
晏衡对钟宵微微一笑“宗主过誉,他不过就是我十二楼门下区区一个扫后院的,三脚猫功夫,让宗主见笑了。”
他这么说小谢,小谢也没生气,反倒配合地道“是啊,这位钟英雄谦虚了,出人不意的不是我,是你呀你刚刚那个猴子捞月,才真的是鬼鬼祟祟,攻其不备呢”
晏衡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瞄着苍崖山几人脸都绿了,尤其那钟宵,一脸便秘的样子,晏衡赶紧打圆场道“小谢,你乱说什么,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
小谢“愣头愣脑”地道“哦,钟英雄,真是对不起了,我就是一扫后院的,没文化。”
钟宵看上去快背过气了,他嗔目喝道“什么猴子捞月无知小儿,那是我苍崖山秋水剑派的长沟流月,方才那一下是我技痒,想和晏楼主切磋切磋,因此没怎么使力,这下让你见识真正的苍崖剑法”
他提剑泄愤般朝小谢刺了过去,小谢勾起唇角一笑。
“那么,领教了。”
第5章 苍山秋水剑2
晏衡稳如泰山地坐在正堂上座,他既默许这里的打斗,铜雀和其他人便也静观其变。铜雀瞧着那小子,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心道或许真是问雨楼下一个扫后院的吧。
一个扫后院的如何这般大胆,去挑衅平剑宗宗主铜雀只当他忠心耿耿,护主心切,她紧按着佩剑,随时准备拔剑,为了不拂十二楼的面子,她不能给钟宵机会去羞辱十二楼的弟子,哪怕是一个扫后院的。
而表面上晏衡心如止水,胸有成竹,实则他心里也惊疑不定,不知小谢打何种算盘。他几乎默认正面敌对,小谢定会吃亏,他想,这家伙可是流民出身,万一准备用些不干不净的损招取胜,未免在人前趋于下流,若苗头一有不对,须得即刻控场。
钟宵那一剑刺了出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跟着他看向小谢。
前者毕竟是平剑宗宗主,在江湖中也称得上是秋水剑派的代表人物,这一剑认真起来,气势如虹,秋水剑派素来变化多端,一勾一挑尽让人眼花缭乱,不辨方向。
钟宵使出了看家本领,可他的对手却在原地安如磐石,这让外人看来,是那扫后院的根本看不清对面路数,不知如何行动应对,连苍崖山自己都觉得钟宵是不是小题大做,以大欺小。
但当钟宵的剑堪堪要触及对方时,小谢动了,他连武器都没拔,脚步一晃,轻松避过了来无影的剑锋,接着膝盖一抬,撞在了钟宵手肘上。钟宵被他躲过去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手腕被对方打中,更是咬紧牙关,为了保住颜面说什么也不能松手丢剑,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可他当真没有预料到,这小子有如此雄厚的内力,那一下又巧合地撞在他腕上穴道,不由他不松手。
剑“哐当”一声掉了,钟宵人也连连退后几步,按住手腕,惊魂未定。
小谢嗤笑道“花里胡哨的,什么颇烂套路。”
苍崖山其余四人原本被打脸正害臊低头,闻言却是一个比一个激动,一下子站起来嗔目而视道“无知竖子你瞎说什么”
有人侮辱钟宵,他们勉强可以忍,但侮辱秋水剑派,侮辱所有苍崖弟子引以为傲的东西,着实不能忍。
小谢活动了一下手腕,无聊道“我说,在座的,都是废物。”
这一句疑似把十二楼的人也骂进去了,不过晏衡没有同他计较,反倒为他拍了拍手,喝彩道“不错,小谢,你刚才那一下真不错。”
他是意外的,同时也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暗喜。此等用人之际,树上竟然掉下来这么个高手来不留下他,岂不可惜。
“小谢”钟宵面容扭曲了,指着这个扫后院的怒道,“就你也配姓谢”
这骂的可就莫名其妙,慌不择言了,人家姓什么是父母给的,却关他什么事哪又有配不配一说然而钟宵这句狗急跳墙的言论,所有人都听懂了的。
因为一个人。一个死人。
这个人,就是上一位苍崖山首徒,秋水剑派的创始人,谢无秋。
若说谢无秋这个名字,也许仍有人不知道,但他有另一个鼎鼎大名的称号,从庙堂调羹之人到江湖草莽之身,从七旬老叟到三岁小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探丸借客。
五年以前的苍崖山,光把这个名字亮出来,就不知能震慑多少人去。
而那个名字,也是晏衡最为熟悉的。所以当钟宵喝出那句话时,冰冷的面具下,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苍崖山和十二楼是宿敌,但如果说有一个人让晏衡乐意忽略过结、摒弃偏见去结交,那个人一定是探丸借客。
那个人实在不该浪费在苍崖山里。
当然,只有晏衡这么想罢了。
对于十二楼的其他人来说,那个人是比苍崖山掌门还可怕存在,能不对上,就别对上。对于黎明百姓来说,那个人一度便是正义的代名词,是苍崖山乃至武林正道的希望。
探丸借客干过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一人死守西凉城,御外敌,固东魏。据说当时连西凉军的主帅都降了,州牧也交了城门金令,要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探丸借客一个人守在城门口杀了三天三夜,硬是撑到了雒都派的援军过来。
丞相翟景本欲提拔他入朝堂,为上将,然而他名也不留,一人一剑白云远去。最后还是西凉的百姓描述出他的样貌,请画师作了画像,传入中原,天下人才知是苍崖谢无秋。
至于探丸借客这名字,传说曾有长安游侠探丸杀吏,而谢无秋每每行侠仗义时,都以赤黑丸为信,订于椽柱之上,当夜便取人头悬于城门,令人想起旧时游侠的风俗,时人便送外号“探丸借客”。
可惜,纵是一剑曾当百万师,探丸借客,是再也没有亮过剑了。
晏衡其实还看过市坊上买来的关于他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把每个版本都买回来典藏,不惜一掷千金求一孤本,闲来无事就会挑几本出来翻一翻,只不过书里的插画总不一样,也不知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十二楼晏少楼主竟会迷恋探丸借客,说出去要跌碎天下人的眼眶。这事也只有铜雀和非歌知道,非歌素来于无干紧要的事不置言语,而铜雀,是巴不得让这个丢死人的秘密腐烂到土壤里去,绝不愿意和别人提起的。
即便如此,晏衡还是乐此不疲,毕竟,话本里真是好一位乱世游侠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