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心脏“怦怦怦”地跳起来。
“你还梦见了啥啊。”杨盼一脸好奇, 摇着他的胳膊, “我很想知道欸。”
罗逾表情凝重,仿佛不知如何启齿。
杨盼说“其实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啊, 反正也睡不着,说说做的梦也挺好玩梦是反的嘛。”
罗逾伸手揽住她的肩,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个梦确实太可怕了, 我在梦中仍在挣扎, 现在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我父汗已经无法再命令我、控制我;皇甫道婵也已经死了,我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利用我。可是在梦中, 我仿佛走不出那个迷局,还觉得她是我亲娘,而父亲的话不得不遵守。我哭着求他们,他们也不肯听”
“他们要你做什么”
“杀你。”罗逾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杨盼觉察到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指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了缓神,终于开始说起来“皇甫道婵那时候撺掇我离开平城宫去往南秦,是因为在靖南宫确实熬得受不了了。”
她曾经是一位天之娇女, 虽然当时的南楚已经在诸王内斗后国力衰微,被迫南迁, 但是皇室贵胄依然可以过着奢靡的好日子。她不满意第一位丈夫的相貌不佳,只能多纳面首以自娱;第一任丈夫去世后, 她又拆散杨寄夫妻以下嫁,结果那位权臣哪吃她那一套,直接把她送到了北燕。
叱罗杜文倒是相貌堂堂, 男儿气也十足,又是一国之君的威仪,她几回侍寝简直是满意极了。
可惜人家的一颗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榻上缠绵几次后腻味了,就弃之不理。
人哪,忙了累了嫌忙嫌累,可是真正百无聊赖地待在荒僻的冷宫里,天天看着更漏水滴、蚂蚁上树打发时光,也是很痛苦的。
皇甫道婵知道罗逾原是叱罗杜文挚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大概也是她唯剩的打开叱罗杜文帝王心的一把钥匙,自然是想着法子利用这孩子招引皇帝一顾靖南宫。
罗逾是个少见的乖巧孩子,和他母亲一样不仅长得好看,还肯与人为善,还注重感情,容易轻信。
皇甫道婵每日织布纺纱,克扣他的口粮,却道是宫中侍宦们都是势利眼,她一遭失宠,便连累儿子一道受罪,做“母亲”的不得不多遭点罪,靠双手劳作来换得儿子有口吃的。而她的便宜儿子,也确实相信了,对“母亲”满怀愧疚。
皇子满七岁要去读书,罗逾为了给母亲争气,一直都特别认真,可惜,仍然难得父亲一顾。而性格已经渐渐扭曲了的皇甫道婵,则开始逼迫儿子在父亲面前出头露脸、讨他欢心。十来岁的、被刻意忽视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讨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欢心只有在十三岁那年铤而走险,自愿到西凉潜伏,以伺机打入南秦叱罗杜文一直引以为实力相当的敌手。
罗逾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叱罗杜文皱着眉,却也不得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被他忽略了六七年的儿子,每看一眼,在他脸上就能找出三分翟思静的影子。
叱罗杜文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心酸,但是本能的选择却是厌恶自己当时的情绪,觉得不应该对那个羞辱自己的女子的儿子善假辞色。
做父亲的终于说“朕问问皇甫中式的意思。”
当然,并不是尊重皇甫道婵的意思,而是问责去的。
一到靖南宫,他就遣开罗逾,而一把掐住妇人的脖子,恶狠狠说“你是什么意思”
皇甫道婵早就打扮得千娇百媚,被掐得气息难继,倒也别有一番慵慵的情致,她握着叱罗杜文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你不愿意见他,又何必耽误他他横竖是你的血脉,你锻炼他成为一位可以屏藩大燕的藩王,岂不也好”
“藩王”叱罗杜文觉得好笑,“朕何尝打算将他封王他也配”
皇甫道婵虽也怕叱罗杜文,但是这唯一的机会,不把握便是老死宫禁,还不如干干净净赌一场命。她摸清叱罗杜文对儿子并没有对思静的那种感情,便大胆冷笑道“那你觉得他长得好不好”
“好又如何”
“西凉国主李知茂有女适龄,南秦国主杨寄亦有女长成,小郎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当个驸马,岂不让大汗兵不血刃得两块宝地”
叱罗杜文简直好笑“你是说叫我的儿子去使美人计”
“说的那么难听”皇甫道婵妩媚地横了他一眼,手指有意无意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好,我听你说完。然后呢”
“西凉我不熟悉,南秦的杨寄,视家人如性命,若能断他子女,比伤他肩臂还要有效。”皇甫道婵说,“我呢,承认自己也有私心,杨寄是我国破家亡的仇人,也是大汗的仇人。大汗反正也不想见到这个儿子,与其在东宫读书时瞧着刺眼,不如远远打发了去。指不定立个大功回来,那时候,妾倒是要和大汗讨赏呢”
“你要什么赏”
皇甫道婵干脆靠了过去,踮起脚在他衣领嗅了嗅,笑道“大汗身上的龙涎香应该价格不菲,不过南秦有更好的”
她的头发一下被揪住了,被迫仰起脸。叱罗杜文俯身对她勾唇一笑“这个你不要想。她的死亡,虽不因你,但你罪愆难逃我留着你一条命,不是来膈应我的。若是我感觉你在耍弄我,我就一片片剁碎你才不管你是不是南楚的什么公主”
勾引虽然不成,但是这意思是答应了。皇甫道婵的头皮被扯得很痛,可是她还是不由笑了笑。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开始了颠沛的质子生涯,勇敢和谨慎缺一不可,总算不辱使命。
罗逾并不知道皇甫道婵和叱罗杜文密谋的细节,但是他拥着被子,怅怅道“这个梦里,我娶你可没这么难。”
就如杨盼上一世的记忆,英俊的“丞相之子”,没有被缠进李耶若的破事中,打着西凉南秦联盟的旗号,成功成为了驸马,娇俏而脾气不好的广陵公主被迷得神魂颠倒。而边境的鲜卑人传来叱罗杜文的谕旨,罗逾不得不以回乡看望父母为由,回到了平城。
罗逾带着些苦涩说“在梦里,我都吓傻了。西凉南秦交好,需要我从中离间,而最妙的法子,莫过于我以右相之子的身份,谋杀南秦公主。一旦两国打起来,其中间隙便可乘机,我父汗出兵两路,一路偷取南秦的兖州和幽州,一路偷取凉州的海西和武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要打仗,我原顾不上。但是要我杀妻,我是死也不肯的。平城宫里,他打我,怕留伤痕,不用鞭子,而是用军队里责处士兵的白蜡木棍子,打在腿上是棍棍到肉,痛入骨髓,悉为内伤。我晕了过去两次,被泼醒后也不肯答应,只求他放过我一马,问他两国为什么要打仗”
“他狠狠地骂我没有出息,没有胆略,倒被南人的伪善给教坏了。接着,皇甫道婵被我父亲箍在铁刃之下,她哭着求我应下来。我迟缓了片刻,他便剁了皇甫道婵一根手指”
他大概被梦中的景象惊到了,此刻还是脸色煞白,不过少顷还是平静了下来,苦笑道“我看见皇甫道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喷血的断指,随后痛到面如金纸,滚在地上嚎啕。我父汗摁着她的手腕,举着刀对准着她的另一根手指,威胁我要把她一截截剁成肉块。皇甫道婵哭着求我答应下来,我当时腿痛得不能动弹,心里又乱如麻,眼前一阵阵发黑,还闪现着无数蜿蜒的鲜血和利刃的寒光”
“你就”杨盼小心问,“你就答应了”
罗逾一脸愧色,怕杨盼生气,先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下,才说“好在是梦梦是假的”
杨盼不动声色,但是知道这个“梦”应该是真的。
只是,她对于上一世的印象好像越来越稀薄,稀薄到常常觉得那也只是一个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迷梦。虽然上一世的一点记忆并没有给她带来无敌的智慧,也几乎没有帮她选择完全相反的路径可是,她在这一世过得很好,那一些细节的改变,尤其是对自己的改变,终于使她不是被利刃刺入胸膛,而是被爱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到达了人生的顶峰。
“那么,你梦见你杀了我之后,就醒了”杨盼问。
“不。”罗逾摇摇头,“梦见我杀了你之后,我抱着你哭了很久,想着我必要偿还。”
他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枕头,杨盼也伸手去摸了摸枕头是湿的,他控制不住泪,一向如此,不奇怪,睡觉做噩梦哭了,也不奇怪。
罗逾却有些茫然的神色,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湿了的枕头上来回抚弄,好像噩梦中他抚着杨盼冰冷的尸首一样。然后他说“功成之后,西凉和南秦果然陷入了大战。西凉哪里是南秦的对手,李知茂出城投降,罗右相全家被绑缚交给你阿父,当然,不会有我。”
战火蔓延开来,主动出击的北燕,在皇帝叱罗杜文的指挥下,牢牢控制了海西郡和武州郡。南秦的兖州和幽州苦战得守,但是士兵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顿成一片人间地狱。御驾亲征给女儿报仇的杨寄,无暇顾及建邺后方自己的两个儿子早已貌合神离,国内危机四伏。
杨盼听他讲到这里,不由问“那在你梦里,我阿父和阿弟后来怎么样”
罗逾摇摇头“我没有善终。后来么,两国相交的扶风郡也成了战场”
杨寄终于打听到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行军的马上怒到咯血。他不顾以往打仗时的缜密,把所有军力猛攻扶风,屠戮所有目力可及的鲜卑族人,鲜血流淌成河,尸体堆成高高的京观。
叱罗杜文国书传到南秦军中,嘲弄他杨寄白读了汉人奉为圭臬的孔孟圣贤书。
杨寄毫不示弱,割了来使的耳朵说“惨战至此,想必杜文你也知道我杨寄的决心。我如今用南秦举国之力,必将你赶出阴山以南”
“何必何必”叱罗杜文回信时几乎在笑,“我还有阴山以北可以存身,你若是动用举国之力却输了,只怕你这寒门出身的弑君小赌棍,就再无滚回南边,再求翻身的机会了。你看看,前头苻坚,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那时觉得,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罗逾陷在噩梦里,喃喃地说,“我那时了无生趣皇甫道婵没了一根手指,天天责难我不知孝顺;父汗把我当做棋子,用完了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而我又失去了你,不仅是一般的失去,是我做的孽,手刃了我的爱妻。我那时候趁父汗准备亲征扶风,提出先往扶风郡打头战。”
叱罗杜文对他依旧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只是皱着眉看着儿子说“你在使什么幺蛾子你想要朕的兵”
叱罗杜文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仿佛也陷入了某种记忆的迷局,最后冷笑道“就给你一千亲卫,我也不要你打仗,你给我到扶风前线,叫杨寄看到你,丧失心智,像他之前一心报仇时一样,不顾一切就上来厮杀。”然后,他自然可以黄雀在后,从侧翼攻个措手不及
罗逾点点头,又到靖南宫看了看一副冷脸的皇甫道婵,跪在她脚前,握着她的断指,流着眼泪说“阿娘,儿子已经明白了,父汗拿您来控制我。大概只有有朝一日我死了,他才肯撒手我若是死了,他应该也不会再欺负阿娘您了”
皇甫道婵狠狠一脚踹他胸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不用死死活活地威胁我”
接着又嚎啕大哭“儿啊我为你花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不就是一个女人,你答应迟了难道就可以不杀生生地害了我啊我这辈子,纺纱织布养着你,我难不难啊”
梦中,罗逾的泪水落在皇甫道婵脚下的泥尘里,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但转瞬就变成了污浊的泥汤
“我到了扶风,没有跟咱阿父打仗。”罗逾苦涩地说,“当时,我不知怎么,知道了萨满的奇术,说只要握着某人一件贴身的东西,就可以叫那人在另一世重生。我身边还留着你送给我的小玉猪,我叫亲卫堆了高高的柴火,坐在里面握着玉猪,祷求另一世的你离我远远的,不要再被我欺骗。”
“咱阿父追击到扶风郭外,看我那样子,冷笑着问我还想怎么骗人。我摇着头,连抱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叫人赶紧点火,免得被箭镞射死。”
他张着嘴,长吁了一口气“火烧的痛,好真实啊四周都是亮晃晃的橙色,烟雾逼到眼前,浑身的痛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四肢百骸都在剧烈收缩。我远远地和阿父说了一声抱歉,头发已经烧着了,眼睛前面都是火光,咽喉痛得剧烈,也是吞进了滚烫的烟痛到极处,突然就不痛了,我犹记得自己低头望了望我的手我的手已经焦枯了,慢慢见到了黑色的骨骼,一根一根的,就要碎了一样。唯有那只小玉猪,还是白色的”
“别说了”杨盼一把捂住他的嘴,又扑倒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罗逾怜悯地抱着她,爱惜不够地在她头发上一遍又一遍吻“阿盼,别怕,梦不是真的。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想着白天父汗说要用巫术自焚,又想起贺兰氏自焚时的惨相,就都搬到自己身上了”
杨盼说不出话,只有哭,只有哭,心里却在感谢上苍。
罗逾最后埋首在她头发里,说“不过骨骼焦枯的那一刻,我记得自己居然很欢喜。这是我选的路,我选的报偿你的方式。不管有用无用,我的心里终于宁静了下来。”
他最后喃喃地说“我选择的我当时唯可选择的”
那么,他的父汗,今日岂不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墙破症发作,要把前情交代一下,虽然不甜不美好。
不过接下来应该很甜很美好了应该吧没存下稿子的作者望天我为嘛会写这么长原计划的两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