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禅三让, 叱罗杜文终于禅位给五皇子罗逾, 经此一遭形式,罗逾登基可谓是名正言顺, 天下膺服。他按着鲜卑族的风俗,柴燎祭天,随后奉叱罗杜文为太上皇帝, 追封母亲翟思静为太后, 册封杨盼为皇后。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女儿都兰,这可是他最宝贝的小公主啊,为了安全起见, 一直放在南秦的岳家,现在应当到了可以把小宝贝接回来的时候了。
平城冷得早,深秋的第一场大雪飘飘摇摇已经来了。骤雪初晴,肃穆的平城宫惟余莽莽, 雪白覆盖了青灰色的森严屋顶和质朴的青石地砖,不过镀上一层阳光,倒显得稍有了些暖意。新君叱罗宥连亦即罗逾, 在下朝之后,信步在属于他的平城宫里, 扫雪的宫中侍者纷纷向他问安,洁白的甬道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自古皇室中为了皇权自相残杀、你死我活, 平城宫里也不例外,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阴谋与争夺之后,个中阴霾难散、骨血交融、冤冤相报、恶业无穷, 但今日似也终被一场大雪覆盖起来,也譬如在人的脑海中覆盖了一层冰茫茫的白色。
毓华宫的院门“吱呀呀”打开,皇帝罗逾的步子顿了顿,想着宫人向他回报的事,有些警觉,也有些烦恼太上皇不知又在使什么幺蛾子,这段日子不断把一些方外之人带入宫中,有说佛法的,有讲道法的,还有西域那些崇奉“一神”的,或是敬怀万物皆有灵的不知道又要折腾出什么鬼来
他自问对父亲还是伺候周到的父亲瘫痪在床,吃穿便溺都不能自理,他未曾因为叱罗杜文曾经对他和他母亲做下的那些恶,就对他置之不理,而是派了最周到的宫人服侍他,自己也晨昏定省,恪尽做儿子的孝道。
毓华宫的院子里扫开了一大片空地,连原本种植在中间的香花藤草都拔除干净了。宫人们还哼哧哼哧在忙碌,把干松的稻草铺在地上吸取青砖上的水分。
罗逾只是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信步到父亲居住的寝宫外,打算依礼数求见他。
却听里面是皇帝慵慵的声音“其实我也了解过不少了佛家说六道轮回,做恶业则堕入恶道,做善业则泽及来生;道家说吸露餐风,或能永生,若羽化而升仙,可以忘怀世间烦恼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大汗想要什么”来人还称他“大汗”,汉语说得四声不谐。
叱罗杜文换了鲜卑语跟他说话“我也是见贺兰氏死的时候,捧着我女儿的璎珞,自愿被烈火焚身,说可以给我女儿一次重生的机会。你是傩师,我想知道,在萨满教义中,这是什么巫术”
那人用流畅的鲜卑语说“大汗,黑山神和白水神在天地间交合,生下了鲜卑人的祖先,而后鲜卑族的祖先帮着帝尧驱逐女魃,受命于天,帝尧成神后,托梦给萨满,言说人生有穷尽,而时光不可追,天生万物,他心怀仁慈,不愿见时序代谢之后那些无可追悔的光阴和往事,便立下誓愿,若有人肯火祭上苍,就可以使亡故之人在另一世复生。”
叱罗杜文淡淡说道“在另一世复生这一世的人看得见么”
“看不见。”
叱罗杜文一如既往地理性,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复生是真实存在的”
那萨满傩师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听得出语气里抱愧的笑意“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咒语里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真实见过。大概,不可不死的人,会有愿意试一试的吧反正本来就活不成,大不了是无用。”
“是呵,横竖活不成了,左右不过是死得惨一点,但也是去得很快的呀。试一试倒也无妨。”太上皇的声音变得幽幽的。
“是惨。”那傩师谨慎地说,“火烧而死,疼痛最剧烈,而且就连后悔都不行,严重烧伤之后,几乎也是不治。”
“你把需要的东西写出来。我叫人备办。”太上皇云淡风轻地说。
“啊”那萨满傩师,“备办东西不难,不过这巫术须得诚心,被逼迫的人是不灵的。”
“我知道,诚心得很。”太上皇依旧云淡风轻。
在外头的罗逾却突如五雷轰顶一般,拔脚进去说“父汗”
叱罗杜文不意他突然闯进来,脸色变得肃穆黑沉,仍是端着皇帝和父亲的架子,斥道“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罗逾对那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傩师斥责道“谁引见你进来的滚出去”
傩师见这位是皇帝的常服装扮,说话又凶,料想惹不起,赶紧灰溜溜出去了。
“父汗这是要干什么”罗逾忍不住埋怨,“若是嫌儿子哪里照应得不好,父汗直接指出来就是,儿子依样儿去改;若是宫人照顾有疏忽怠慢的地方,儿子责打告诫他们就是,绝不叫父汗受委屈。可今日找这么个巫师,问这些个愚不可及的问题,父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叱罗杜文挨了儿子的训,脸色不好看,鹰隼一样的眸子眯起来,还和以往一样,直直地盯着罗逾,好半日才说“我的主张,不需要任何人置喙你如今扫帚顶倒竖,倒想控制起我来了”
“父汗”
叱罗杜文凶横地说“不用说了我心意已决在这世上做一辈子瘫子,还不如干干净净去死”捶打了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两下。
罗逾见他此刻强撑着气势,实则是色厉内荏,真是可怜极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权力没有了,地位没有了,连健全的身子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信念、仇恨、欲望、感情没有了支持他活下去的一切东西
叱罗杜文的怒气像爆竹似的,点燃,狠狠地爆炸了一下,就飘散一地,悄无声息了,惟余一些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他平息下来,语气有些虚弱,仿佛夹杂着讨好“不过,温兰还是个孩子,你好好照顾她,不要叫她被势利的宫人慢待了;将来她没什么错处的话,你给这个丧父丧母的可怜孩子赵国长公主的食邑不一定要一步到位,可以慢慢来;给她寻驸马,要寻个人好,脾气性格也好,会疼人的男人。”
他打量了儿子一眼“就像你一样的性子就不错。”
又说“你实在想学杨寄,守着一个皇后不纳后宫也行。但是,儿子还是要生的,传位到子侄那里,总归是祸乱的根由。”
“父汗”
叱罗杜文看着儿子漂亮的乌黑眼睛,带着些哀求说“我是从来不求人的性子你孝顺我一回行不行啊”
罗逾竟然不忍违拗,叹息道“父汗这是叫儿子当逼父的罪人”
叱罗杜文笑了笑说“我写遗诏便是。叫阿翰罗,还有朝中尚书令、中书令和六部尚书过来听我的遗诏,记入内外起居注中,不给你裹乱。”
“父汗还是再想想吧。”罗逾不敢就答应,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父亲苍白清癯的面颊,眉目森然。褪去了那些不可逼视的悍然威严和阴鸷沉郁,他突然看上去苍老起来,淡褐色的眼珠子里结着一层褪不去的阴霾雾光。
罗逾转身离开。
叱罗杜文喃喃的声音从窗缝里逸出来“思静若能重生一回,我或许还是那个我,你却可以选择做不一样的你你的一生,你来选”
罗逾回到寝宫,神色恹恹的,皇后杨盼觑觑他的神色,过来给他捏着肩膀问道“怎么了你父汗逼你纳妃了”
罗逾不由给她逗得莞尔“他才不管我房闱的事呢。”然后把父亲的心态告诉了杨盼,叹口气说“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都是拜他所赐;我那个已经全无印象的阿娘,也是因他而死。我是恨他,但是,也不愿意他死。”
他大概自己觉得自己优柔心软,看着杨盼小心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他哪怕对我有一丝丝感情露出来,我就不忍。你实在要嘲笑我,就笑吧。”
杨盼看着他半天,终于说“没什么好嘲笑你的,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杨盼撇撇嘴自然是想不通那一世的他,怎么舍得杀妻咯那一世的她是骄纵蛮横些,也不太关心他的感受,但是两个人的感情还是真的。他到底受了怎么样的胁迫,最后要把剑插进她的胸膛里,还抱着已经死了的她哭得伤恸欲绝
但这话没法儿问啊。这一世,一切都变过了,从她复生的那一瞬间起,时间在悄然改变着一切,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命运都是人造就的。
杨盼哄小孩似的拍拍罗逾的肩膀“我是想不通你怎么不明白你父汗的最后一句话人哪,最痛苦的不是忍饥挨饿,也不是经受鞭捶,甚至不是被求而不得的情感折磨,最痛苦的是自己无法做自己的主你看看你阿娘当年就是无力做主,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一步步走入深渊;你也是被你父汗控制着,不得不俯首帖耳,他叫你挨一顿毒打你就只有挨,叫你杀西凉公主就只有杀,叫你冒死出征你就只有去,若是叫你”
她摊摊手“反正你也只有去做对吧所以咯,你父汗如今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他怕会被你控制着,他就是想死,你都不肯。”
“你这话没道理”罗逾皱着眉说,“他万一是一时想左了,我同意了,他要是后悔了又怎么办”
“那我就不知道了。”
“唉,事缓则圆。”罗逾也无计可施,也不知这条歧路该怎么选择,好在看着杨盼总能忘忧,他说,“咱们也早些用膳就寝吧。”
他洗过澡后,带着一件小衫上了床榻。
杨盼看了看说“这是你给都兰准备的衣服精致是精致,不过为什么不用喜庆些的红色”
罗逾靠着引枕,一手揽过杨盼,一手细细地摊开小衫欣赏着,嘴里说“这是我小时候穿的。”满是自豪。
“哟”杨盼说,“看不出你来南秦的时候穿的尽是半旧衣衫,料子也一般般,就是个干净。原来小时候有这么精致的衣服穿”
“我阿娘给我做的”罗逾骄傲地说,“你啥时候给都兰也做一件”
“呃”杨盼缩头,瞥了瞥他似笑不笑的揶揄神情,不由伸手到他腿上拧了一把。
罗逾“哎哟”一声,笑道“你还是歇歇吧。别给都兰做件衣裳,别胳膊伸进袖子,头没地方钻出来;或者一襟长,一襟短,衣带还对不上榫”
他又被掐了一把,犯贱一样倒挺高兴,一改进门时那种苦哈哈的模样。
杨盼气得说“什么大燕狼主我看你是属狗的,看见我就摇尾巴被揍了也摇尾巴”
罗逾抱着她摸她屁股,笑道“我没尾巴,你屁股上长一条给我看看不过倒是呢,进门前我是觉得满心积郁,给你说了两句,掐了两把,心情就好了。”
“就是欠掐”
罗逾摸够了,抓住她的手,把她压在床上亲了一顿,然后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其实可想留在南秦了,因为在那里开心的时候多,不像到了平城,伤心的时候多。可是总咬着牙想我还有我的使命呢所以咬着牙一步步谋划,一步步实施。可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过现在这样的舒心日子没有人胁迫着我,没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还得去做的使命,也没有人喋喋不休地催我上进。”
他直抒胸臆地长叹一声“阿盼你真是我的福星。”
杨盼背转身说“不听不听拍马屁你倒是溜得很我要睡觉了”
罗逾腻歪地从后头抱着她,蹭了一会儿以后就跟往常似的,不拘形式,因地制宜了。最后帮她提好裤子,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可以睡了。”犹自抱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背,睡得香喷喷的。
杨盼被他抱着踏实,也睡得香喷喷的。
但是半夜突然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梦呓“阿盼阿盼”
杨盼一骨碌翻身摇摇他“我在,我在。怎么了逾郎做噩梦了”
罗逾的眼睛陡然睁开,惊恐地圆睁着,看着杨盼,伸手摸她的胸,但是不是那种调笑时的抚摸,而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干嘛”杨盼问。
罗逾说“你能不能下去给我点盏灯”
他们俩爱腻歪,寝宫之外很远才有服侍的宫女,内寝中都是自己动手,自给自足。杨盼虽然很困,但觉他不对劲,赶紧下榻,寻了一盏琉璃灯点着,温暖的黄色光泽洒满了整间寝卧,飘飘的帐帷里,现出罗逾迷茫的脸。
“做噩梦了”
罗逾看着杨盼,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吁了一口气“是做噩梦了。吓死我了。”
“梦见什么了”杨盼把灯放在床头,轻轻地为他抚胸顺气,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怔怔地瞪着床那头的几个银香球。这么一折腾,估计一时也睡不着了,杨盼笑着说“都那么大人了,还怕噩梦。说说看,梦见了啥可怕的东西”
干嘛叫我的名字我是妖怪么
罗逾小心看了看她,说“就是个梦,要是你听着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说嘛,说嘛”
罗逾好像难以启齿一样“这个梦好长啊我梦见我又到了西凉,然后借着罗右相之子的名义,到南秦做质子。但是”他小心地再看了一眼杨盼,再次重申“这只是梦。”
然后说“反正最后,我梦见我在苍盂山我们定情的地方,把短剑插进了你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会大概交代一下上一世罗逾杀妻的事,解惑吧。
这篇文不打算写番外了。如果以后对素和、对思静还有脑洞,就写小短篇免费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