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太子的罗逾五更即起, 到太华殿处理政务。皇帝被挪移到殿中, 但不上座,而是用一座半透明的绡纱插屏挡在御座后面半坐半躺着, 静静听大臣们汇报朝政,有的事指示一下,更多事则说“太子处置一下吧。”
罗逾站在朝臣的班首, 应答冷静如故, 皇帝似乎对他的状态很满意,等退朝了,便说“把今日的奏本带到后面。”
他一本本指点罗逾批阅奏折
“大燕如今版图阔大, 但是原属南楚的地界和原属西凉的地界,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但凡有冲突, 都需要细细处置若干小事,其实都因背后的积怨而来,而处置不好, 小事就会酿成大事。”
“我朝由游牧而耕织,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息, 汉室的世族制度,原本就是拖累南朝皇室的一道大障碍前朝大楚, 受制于庾家、桓家、王家、谢家等世族豪强,为了摆脱他们在朝政上的影响,花费了无数的心力, 却也内耗得厉害。反而是杨寄登基之后,重新土断,厘定田亩,暂时是减小了世家豪强的影响。所以在我们这里,这条汉制绝不能让它抬头。我当年借故打压翟家,其实也有这层用意在。”
“我朝骑射风气彪悍,决不能丢弃。你在南朝学了不少儒法的东西,但当知晓,南朝小战不及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的习武之风,骑射之功。但凡有军制变革,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决不可一味朝南学习。”
“用人之道,最宜赏罚分明,汉人奸狡,但从舆论;我们鲜卑人率直,但只服从强者。朝中臣子有南有北,其中驾驭平衡的法门,莫过于使用手腕,使之此消彼长、彼消此长权不可放,如要放权必须值得信任你看阿翰罗”
皇帝叹了一口气,但是也很认账一样,顿了顿又继续说“藩镇之乱,到我即止,你的几个兄弟已经就藩的,我只给了常山王一些兵力,接下来你要解除他的兵权,但不要兄弟相残。也不能酿成杨寄那样尾大不掉的权臣权将,虎符执掌,要格外小心。”
他像有说不完的话,拿一本奏折,就要喋喋地说半天。
罗逾有时候有些感觉诧异,偷偷瞥向他,他便横目过来,怒道“好好听”
再一会儿又气呼呼说“国政纷繁,当年我教拔烈,手把手地花费了多少工夫今日要做这样的急就章,我难不难”
“父汗,”罗逾终于忍不住说,“来日方长。儿子今天,心里有些发闷,不想再听了。”
叱罗杜文凝眸过去,皱着眉头,手捏成了拳头,仿佛又想揍儿子一下。
但是他自己都知道揍不着,所以最后自失地笑笑,说“来日方长好吧,以后你慢慢自己了悟去吧。玉玺在你那儿,刚刚奏折里能批不能批,你自己裁度吧。”
他从怀里把一枚小私章也取了出来“虎符也在太华殿我做御书房的梢间里。”
又问“你心里发闷,还是为昨儿咱们说的事”
罗逾一直以来对父亲的畏惧,仿佛在昨日听到他的故事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看了看摆放在桌面上的那枚玉质小印,也不知父亲是何意,只问道“儿子有一事始终不明白,想问一问父汗去去疑。父汗昨儿讲我母亲的往事,不掩饰您自己个儿做的所有恶事,倒像津津乐道似的难道您竟不后悔么”
皇帝的脸色顿时黑沉了下去,森森地望向儿子的脸。
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现在国家的权柄其实就在他手上,所以他也敢这么毫不客气地对自己说话了
那么,下一步这孩子又想怎么样为他娘亲报仇
皇帝终于挑眉笑问“不后悔又怎么的”
“不怎么的。”罗逾仍是拿他没办法,垂下眼帘说,“这种事,论心。”
皇帝突然伸手到儿子脸上,罗逾本能地避开他的手指。
叱罗杜文和声说“你怕什么怕我现在还能抠出你的眼珠子来”
那倒是不怕。
叱罗杜文现在的身子骨,手劲再大,没有膂力支持,伤人的力气也有限得很,顶了天给罗逾脸上抠两道血印子来。
罗逾觉得自己大概还是骨子里畏惧他,倒也好笑起来,重新正了面颊,随他抚摸。
皇帝的手指冰凉凉的,力道很轻,摸的是儿子的眉眼,摸了好一会儿说“你的眉眼真像她。眼珠子和她一样是乌黑色的,睫毛弯弯的很可爱,笑起来特别迷人。”
他长叹了一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停顿着笑了笑又说“我后悔呀,真的后悔。如果能回到初遇她的时候,我但愿自己没有爱过她;如果回到乌翰拿仙人跳阴我的那回,我但愿自己熬得住对她的渴望;如果回到我把乌翰拖下皇位的时候,我但愿自己没有逼迫她。我宁愿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愿她后来活得那么苦。”
“可是当时,我怎么就被糊涂油蒙了心呢”
他挑着眉,一脸迷茫的诧异神色,好像真的不懂一般,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惘然地面对着心里的巫山神女,爱都不敢爱。
罗逾对父亲的恨意,却又减淡了。等父亲的手再次抚摸过他的眼睛,他握住了父亲的手“父汗,儿子的生命,总归是您赐予的。”
他终于说“别难过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争取再忘记一次吧。”
叱罗杜文嘴唇颤抖了两下,苦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你母亲的东西,全部封存在内库。”他颤巍巍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连着那枚玉质小印一道推到罗逾面前。
“你带人都去取过来,用的是南方产的樟木的箱子,可以保持东西不霉变快二十年了”
罗逾迟疑地看了看桌面一枚玉印,一把钥匙,伸手取了钥匙。
皇帝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再拿纸笔给我。”
罗逾带着人去内库里,果然翻找到好几十只樟木箱子,箱子上一层灰,拂拭水擦之后露出拙朴的颜色。他用钥匙插进去,锁头都是一样的,一把钥匙可以通开。
抽取打开两三只箱子看了看,里面都是女郎们使用的普通的东西绫罗的衣衫、皮毛的风帽、金玉的首饰还有使用了半盒的胭脂,精致好看的琉璃器皿,做了一半的小孩子的小袄那间取名“蒹葭”的宫室,满含着父亲对“秋水伊人”的美好梦幻,打造了如此精致的爱巢。此刻他都能想见,一个美而惠的女子,怎样在那间宫室里顾盼生姿,让一个狼主露出少年般天真的倾慕。
罗逾拎起一件孩子的小袄,上头正中刺绣着五福捧花的图样,空隙处是高山和云朵,连绵的云彩用五色丝绣成,几乎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用了多少心力和爱意。他把小袄捧在怀里,酸而暖的滋味从下而上漫涌着。
“其他不用检视了。”罗逾说,“都抬回太华殿,叫大汗看看吧。”
叱罗杜文也写好了一张笺纸,对折后整齐地放在桌上。罗逾打开一只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父亲面前。
叱罗杜文眉目间闪现出异彩,一件件叫人取出、抖开、举起,一件东西贪看足意了,再看第二件,有时还要解说一下东西的来源,或是东西里他的回忆,说得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罗逾偷瞥他时,觉得这笑意简直不该出现在叱罗杜文的脸上。
当拿出一套水红色衫裙和绣着桃花的海棠色披帛时,叱罗杜文说“拿过来给我”
衣裳是半旧的,深浅的红色又特别不耐旧,有一种被时光洇过的古老感。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无数美人中体会过无数各样的情爱的皇帝,此刻缓缓抚着衣衫上精致的刺绣,面露微笑,一声不吭。
罗逾等了他半晌,终于问“父汗刚刚说的那些朝务,儿子先去盖玉玺处置下去”
叱罗杜文抬眼说“好。”抽出一只手把桌上整齐摆着的笺纸推到他面前“这件一起用玺。”
罗逾低头看了看,拈起笺纸,打开扫了一眼,呼吸却陡然紧了,怔怔地望了父亲一眼。叱罗杜文淡淡说“哪里看不懂”
罗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父汗父汗下禅位诏给儿子,儿子不敢承担这样的重任”
叱罗杜文点点他,说“得了现在国政本就是你在把持,玉玺都在你这儿。我也想明白了,空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还得为虎符的使用、人员的安排小心翼翼,彼此多生猜忌,反而天天疲累、糟心。禅位给你,你就名正言顺地处理国政吧,不用再走我这里过一道。古来失权失位的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么,一直说的,我愿赌服输。”
不需逼迫,父亲自愿退位,其实是再好没有的结果。罗逾想了想,觉得假惺惺推卸意思也不大。倒是皇帝自己说“南朝的习俗,要三禅三让,你要不怕麻烦,咱们这么来一回也无妨,不过就是多些日子而已。其实吧,我倒希望早一点”
有个问题倒是要问清楚,罗逾说“那么父汗以后,打算住在哪里”
叱罗杜文笑了笑说“蒹葭宫拆除以后,建的就是毓华宫秋水伊人虽杳然鹤去了,世上倒也不是没有她振翅飞越的痕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尤其看了看他的眉眼,说“我到那里去,有两个人可以在余生里追忆。”又说“那些箱子,我要一并带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绝对是罗逾的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