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是救不活的, 受到无尽折磨的还是活着的人。
翟贵妃赴水而亡, 皇帝辍朝九日,但是有人问起翟贵妃的追封、赐谥、身后哀荣时, 叱罗杜文又是横眉怒目:“胡扯胡扯她叛朕在先,辱朕在后,朕不加计较也就罢了, 还敢要什么身后哀荣”
谁还敢触皇帝的霉头
也不知皇帝是用这样的蛮横来追回面子, 还是刻意要打压翟思静的身后事以报复,但是都知道这绝不是拍马屁的好机会,会拍马蹄子上去的所以再也没有人敢自以为是地上表为翟妃求恩典。
他想着翟思静的自尽和自己当时痛哭流涕的百般丑态就恨得牙痒, 可惜真叫把翟思静发坟鞭尸是肯定舍不得的,只能另寻渠道来泄愤。
首要想到的是皇甫道婵,那日她从翟思静宫中离开,接着翟思静就知道了叱罗长越病重不治的消息, 说不是她泄的密简直都不可能
叱罗杜文咬牙切齿问“皇甫中式在哪里”
他身边的宦官已经被他这阵的怒火无常给吓得战战兢兢,深恐一个应答不对,便是鞭捶杖毙的命运, 战战道“这段日子,皇甫中式一直都在在翟贵妃的蒹葭宫里。”
叱罗杜文杀气腾腾“她在哪里做什么追悔么”
然后也不等回答, 先说“取朕的鞭子来”
还敢待在思静的宫里,他非鞭杀她不可
那宦官还敢说什么, 一句都不敢回应只赶紧地拿来他最喜欢的那杆乌油牛皮鞭子,小心地递送到他手里。
皇帝怀着杀心到了原本翟思静的宫室大门口,听见里头皇甫道婵对谁说话的声音“阿逾别怕, 阿娘在这儿,别怕是不是做噩梦了”
皇帝停下了步子。
“阿阿娘”奶声奶气,是孩子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但也很乖巧。
叱罗杜文这才想起,他这段日子只顾伤心愤恨翟思静的离去,天天跟被打了脸似的连人都不愿意见,却忘了问一问好容易被救活的儿子的情况。
他问外头值班的御医“五皇子身子怎么样了”
御医也不敢撄其锋芒,低头说“回禀大汗,五皇子平素身子骨健壮,溺水已经不碍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怒冲冲说,“朕最厌吞吞吐吐的”
御医战战道“只是五皇子溺水时间有些长,气闭而神散,现在好像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
叱罗杜文听得这个消息,竟然有些如释重负,原本是打算把皇甫道婵提溜出来打死的,现在却改了主意,打算先进门看看。
皇甫道婵已经听见外头皇帝驾临的动静,心里未免也有些紧张。此刻,小罗逾是她唯剩的救命稻草,于是赶在皇帝进门前,她抱着孩子低声说“儿啊,这是你父汗,他,他要杀我”
小孩子迟疑了一会儿,小手抓住了皇甫道婵白嫩细腻的手“阿娘,我保护你。”
小罗逾那时候连父亲都不认得了,但见所有人都对门口那个高大英俊而又阴鸷的男人俯身跪叩,想来他便是父亲了。他眨着双眼,看着父亲的模样,拉着皇甫道婵的手说“父汗。我阿娘她很好的。”
他的眼睛,简直是翟思静的翻版,盈盈秋水一般澄澈,瞳仁乌黑,睫毛又弯又长,配着一双长眉,一张红润润的小嘴,可爱得跟瓷娃娃似的。
可是叱罗杜文现在却怕见这样一张脸他对她的思念、愧疚和怨恨,纠缠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惧怕,惧怕到想逃避关于她的一切东西。
所以在小罗逾看来,父汗黑沉着一张脸,盯着他的目光又有些闪烁,最后上来拧着他的下巴,把他掐得生疼,喋喋地逼问了好多问题,最后把目光转向皇甫道婵“两厢告密,你倒是能耐得很若是杀你,也不冤吧”
皇甫道婵看着他手里漆黑的鞭子正被他掉过来翻过去地耍着,他眉目里阴鸷的杀气溢出来,仿佛就要对她下手。
果然,他接着说“宥连就在这儿休息吧。过两天在东宫裙房里找一间住下,安排宦官和嬷嬷服侍。你跟朕出去。”
皇甫道婵吓得心胆俱裂,拉着小罗逾的手哭道“你不能杀我我是冤枉的”
“冤枉”
皇甫道婵到了这个时候,倒也有了拼死一搏的勇气,昂头说“大汗的消息,何曾告知于我过若不是翟贵妃去世,我还不知道厉宗皇帝六皇子的死讯。我只是偏巧那天到贵妃宫里,却要遭这样泼天的横祸大汗怎么不问问皇后去”
皇后倒是知道,但是皇甫道婵居然还敢顶撞
叱罗杜文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甩过去。
妇人哪受得了这样全力的一记打顿时滚倒在地上,半边脸都紫胀起来,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小罗逾从病榻上跳起来,扑到皇甫道婵面前拦住,小小的身姿颤抖但无畏,直面父亲的怒火说“不许你打我阿娘”
“阿娘”叱罗杜文不由好笑,把鞭子卷在手上问,“她是你阿娘”
小人儿又是疑惑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嗯不许你打她”
皇帝伸手又来掐他的下巴,已经被掐出紫印的地方再被一捏,小罗逾顿时痛得哆嗦,眼睛里全是泪水。
皇帝居然笑道“好得很你和你阿娘,我都不想见到。她既然不想今日好死,就慢慢熬日子好了。我和南朝杨寄打仗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踏平南朝山河,所以在宫禁最荒僻的角落建了一座靖南宫,日后你们母子前去居住,不要让我再看见,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而后他挥手道“把他们俩送过去”
又吩咐“这间蒹葭宫,里头所有东西全部收拾锁到内库里去,这座宫殿模样太难看,拆掉重盖一座”
这里的回忆,他一点都不要留
拆掉宫殿,锁起东西,打发儿子,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从此以后,再不许有人提“翟思静”三个字。
他要忘掉她给予他的痛楚和悲哀、委屈与羞辱,要扫除她的一切痕迹,不让她再在他的记忆里折磨他
皇帝开始狂幸后宫美人,生了许多儿女;犹嫌不足时,便去阴山下赛马狩猎;犹嫌不足时,便动西凉、柔然和南秦的歪脑筋,把他属于男人的蓬勃力量裹挟着所有的愤恨,一起撒到血与火的刺激中去。
他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用这种力量掩盖内心的虚弱。
尤其是喜欢上李耶若之后,他再三确定她在享受他的宠爱,就简直疯狂地把内心的不足意全数投放、倾泻到那个小美人的身上,看着她愉悦,他就充满着补偿性的快乐。
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如今,他躺在榻上,双腿没有知觉,身上不小心就会散发出恶臭,而自己全无能力控制便溺。
虽然服侍者甚众,但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李耶若不在了,他也废了。丧失了权力的他还是无可抽身地只能活在回忆里,把回忆的痂皮一层层撕开,露出里面的血肉淋漓,而后,在这样血肉淋漓的疼痛中,突然又觉察出虐待自己的美快的感觉。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看着面前、模样已经变作另一个他的儿子,笑道“宥连,听完这些你忘掉的往事,是不是很恨我”
罗逾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已经没有了原先那些畏惧,反而变作怜悯越是用强悍包裹着的,越是一个虚弱、胆怯的灵魂。
他终于对父亲说“我很恨你。我的一切美好,几乎都给你剥夺了。”
父亲玩味地盯着他没有说话。而罗逾觉得自己的脸颊突然一热,然后湿湿的,伸手一擦,不知道怎么居然流泪了,但也不觉得自己羞耻,只是用手背把那两道湿热擦掉,转身离去。
他听见父亲在身后低声说“宥连你不说谎,很好。我今日说出来,才发现我其实有多恨自己。你明日再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好长的故事不觉外头已经一片黑,星星闪烁在天空里,一颗一颗像水晶珠子,又像一滴滴晶莹的泪水,光泽莹澈,渐渐散作一片星芒,又渐渐散作一片模糊的光圈。
罗逾压抑得极其难受。
在这段可悲的故事的某些片段,他几乎想夺过一旁的刀划开父亲的喉咙,又恨不得用旁边沉重的沙盘砸在那个人的脸上。他被欺骗了几乎半辈子,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是真相揭开了,他陷入了更巨大的悲伤里,不能自拔。
他几乎是一步一步移回了后殿自己的住处,在门口看着窗户里温暖的橙黄色灯光,怔怔地想着他接下来的打算。然后,才又慢慢地走进去,走得像猫儿一样轻巧,仿佛也要把自己藏起来。
宫人要向他行礼,他一摆手制止了,轻轻揭开内寝的帘幕,往榻上看去。
他的杨盼还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似的,正趴在榻上翻花绳,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小嘴儿撅着,小腿儿甩着,还有翘在那儿圆嘟嘟的屁股,裹在粉红裙子里,也水蜜桃似的诱人。
他忍不住就忘却了满心的悲凉、孤独和羞怯,笑了,还蹑手蹑脚过去拍了她屁股一下,那屁股软软弹弹的,令人忘忧。
她回头也才发现他回来了,小太阳一样笑了“啊呀,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无聊得要睡着了”
无数的苦痛,见到她欢笑的小酒窝时,突然就都消失了。
往事不可追,今日却可待
罗逾不由也笑着说“那你先睡呀,为什么非要等我”
杨盼嘟着嘴说“因为你还没有在睡前抱抱亲亲我啊”然后张开双臂,嘟起嘴唇,等着他的抱抱和亲亲。
她需要他,爱他,一览无余地信任他,也足以让他信任。
罗逾温柔地抱住她,凝视着她花瓣似的饱满双唇,然后轻轻凑上去亲吻她。嘴唇软软的,湿润有弹性,带着花香的气息,她应和着他,手指插在他的发根,又顺着他的背往下抚摸。
亲吻完后,罗逾有些迷惘地看着他的小姑娘“阿盼,你是愿意的吗”
她的双眸带着醉酒一般迷蒙的光,“咯咯”笑出了小酒窝,甜甜地说“当然啦,我那么喜欢你。”
他在这样的幸福感里,突然有泪如倾。
杨盼脸上掉落了他的泪珠,诧异了一瞬,就明白过来,伸出软绵绵的小手去擦他的眼泪,然后什么也不说,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软侬侬说“没事的,哭出来就舒服了。”
他呜咽着在她怀里点点头,又撒娇“我要听你唱歌,我睡不着。”
杨盼老脸一红“我唱歌可不好听”想了想不忍拂逆,唱起了一首秣陵的小调“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其时广陵已经接海,每年秋潮格外壮阔,但是习惯于水乡生活的男儿和女子,毫不以这江潮为恐惧,反而会摇着小船,唱着这样勇敢的小曲儿,甚至把这样的小曲儿当做小婴孩的催眠曲。
杨盼又唱了一遍“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罗逾听着软侬侬的歌曲,却觉得词里劲道有筋骨。他闻了闻她身上桂花糖的甜气息,摸了摸她软蓬蓬的胸脯,也没有任何绮念,只觉得确认了她在他身边,而且他们之间不是他父母那样可悲的关系,而是彼此相爱、真心相待的。
“阿盼,有你真好”
这一夜,罗逾竟没有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失眠,而是沉沉酣酣地睡了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放甜章,抚慰一下大家被虐惨了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