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杜文坐在车里不再说话。车子到了墓前停下来, 他行动不便, 只能叫人张开车帘。一阵秋风吹过来,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是极为简陋的荒冢, 最粗糙的大青石树在一个小土包上,土包上野草已经长了半人高,被石温梁薅出了一小片空地, 摆着几个粗陶盘子, 放着些馒首、印糕、干枣之类的东西,香烛大概也是郊外香火铺子里买的普通东西,那蜡油不纯, 香末也粗,烟腾起老高,还呛鼻子。
石温梁旁若无人一般,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把石碑上的浮尘擦掉, 又用朱砂重新勾勒碑上刻得歪歪斜斜的字样“武州李氏耶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县主,卑职无能, 那么多次阴差阳错,未能保护好你。你这一辈子, 受苦太多了在地下,早些另投个胎, 来世不要再做皇族贵女,也不要再托生得那么美了红颜薄命啊”
皇帝勾唇冷笑他懂什么李耶若视美貌如命,他居然希望她不要再那么美了
他正打算叫身边的宦官把他带去的精致的祭品摆上前去, 但又听见石温梁带着哭腔的话语。
“县主,你小时候就是国色天香。那时候,我不敢说,只敢跟在你身边默默地护着你,那时候我就暗中誓愿,要让你永远都笑得灿烂,再不被烦忧缠绕。郡王他薄情,没有好好呵护你,我又只是个亲卫,胆儿小,又自卑,怕委屈你不然,当时南秦赐婚你我,我就不该不该推辞啊哪晓得今天只看到你”
七尺男儿已经哽咽了,泪流满面,诉说自己的后悔与衷肠。
“县主,耶若,我不该,你也不该啊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我可以把你捧在手掌心里的你看这荣华富贵其实并不长久,哪里及得在南秦有三间茅屋、一亩良田,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小日子”
叱罗杜文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他盯着墓前袅袅的青烟,闻着劣质香火刺鼻的气味,过了好久突然说“我们走罢。”
“父汗不是要”
“走罢”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同时还吩咐伺候的宦官“帘子放下味儿太冲了”
皇帝吩咐,不能不遵。大支前来祭祀的队伍只能打转,在瑟瑟的秋风里往平城北城门而去。
到了太华殿,宦官们把皇帝安顿好。叱罗杜文便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扭头对儿子说“宥连,你留下,把门关上。”
罗逾依样儿做了。皇帝眯着眼睛,锉着牙齿,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里,任凭罗逾站了半天也不吱声。
终于,他抬眼皮子,锐利的目光直射儿子“这个人是你故意布下的”
罗逾颇觉冤屈,摇头说“儿子没有”
叱罗杜文冷笑道“那就是杨寄那个老贼故意的”
又问“李耶若在西凉时,你也在西凉潜伏。她那么美,是不是人见人爱不,是不是很多人都在觊觎”
罗逾“呃”了一声才说“美人么难免的。”心里想你以为你的小美人是个好货色虽然保着处子之身,谁不知道在西凉、在南秦,她利用美貌勾三搭四,不知有多少婊里婊气的举动出来
皇帝额角青筋暴露,怒气勃发,本就偏于苍白的脸色更显得煞白发青。
罗逾在他身边呆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哪怕明知道这位父亲已经不能再跳起来暴打他一顿,也无力命令外头的侍卫怎么样他,甚至他也没有软肋握在父亲手心里他还是觉得难受。
叱罗杜文就这么把儿子看在眼皮子底下,但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他默默地黑沉着一张脸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腾起的白色细烟,罗逾觉得自己站立在针毡上,不知道这样的苦刑什么时候才结束。
终于,皇帝开口了“古人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果然是幸福的最高境界。我原不该对她要求这么多,毕竟,我自己亦不是一清如水。”
这“她”是李耶若
罗逾暗暗猜想着,但是无法接话。毕竟,这几乎类似于自责的话从他这位自负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可是,在叱罗杜文的心里,他却是把李耶若当做一个一清似水的小女孩来宠的,连她的那些小阴毒和小伎俩也一概能够接受,甚至觉得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石温梁一场叩拜,反而使叱罗杜文开始怀疑自己,以往种种,是不是实际都不过幻象而已“一清如水”的李耶若,其实就如他看到却不肯信的那样,其实把手段都放在各种方式的勾引男人、获宠固宠上,把他迷得七晕八素这样的能耐大概也演练多时了吧
南秦送她过来,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未必是西施貂蝉,但一定是个红颜祸水,让他丧失理智,也让他的宫廷里闹出这般乱相来。
可惜,人是他自己宠的,还是试探了多次后才宠的,智为情蔽,谁都怪不得。
就如当年他宠爱翟思静,自以为是了许多年,才发现她根本不爱他。
看着罗逾,再想着温兰,叱罗杜文又慢慢平静下来,孩子总归是自己的骨肉,也是爱情、权力若干不可靠的东西中少见的可靠。他对罗逾说“宥连,坐到我身边来。”
罗逾本以为可以走了,结果才刚刚开始
不过有了开始总归有结束,他硬着头皮,坐到了父亲身边,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手背上的粉红肿痕还没有消失,他见父亲注目他的手,忙自嘲地排解“不疼,我的皮肤就是容易留印子呢。”
皇帝竟然笑了笑,把自己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出来“我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简直不需要看脸,两只手并排摆着就是父子几乎一般大小,一般修长的形状,一般白皙的皮肤,甚至一般分明的骨节和椭圆的指甲。只不过年轻的那只手皮肤更光洁,指甲更粉润,指腹上的薄茧也不显得突兀。
叱罗杜文笑着说“你别听贺兰氏挑拨,你的血统,我是确认过的。我阿干乌翰有内起居注,你阿娘原来盛宠,笔笔都记录着,后来和我大概是触怒了我阿干,便是冷宫居住,再无一幸。我那时候为了保住你阿娘,也为了保住你,立下了军令状,从大漠里突袭当时驻守凉州的杨寄,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去必然是被借刀所杀,没想到我倒活了下来。”
“我阿娘真是先帝的妃子”
“嗯。”叱罗杜文毫无羞耻的模样,“真喜欢一个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何况,我是先喜欢上她的,结亲也是我先提的,谁叫我阿爷去世的不是时候,这场亲就作废了呢”
“她呵,其实比我大两岁”他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里,“我十五岁那年,还没有就藩,我阿爷带我,还有乌翰去西征,凯旋之后,回程一路到陇西时,依例接见当地襄助的汉家世族,关防不那么严格,我就遇上了正在打秋千儿的她”
那年的叱罗杜文还是个明媚少年,喜欢鲜衣华服,喜欢读书吟诗,喜欢弓马行猎,喜欢书幅画作,喜欢美人秀色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也只有最美好的东西才配得上最英俊、最聪慧、最受父母宠爱的他。
挑选王妃自然也是眼高于顶,不仅要看家世,还要相貌配得起,不仅看相貌,还要看诗书才华配得起。不成婚,便不就藩,一名恣意的纨绔少年郎,像所有世间的小儿子一样,尽情享受他的美好生活。
打秋千的翟思静,穿着娇艳的水红色衫裙,海棠色的披帛绣着桃花,灼灼其华,一如美人粉嘟嘟的脸颊,笑得比所有的花儿都美,一湾春水般的眸子,有长弯的睫毛衬着,看向谁都是似若有情的模样。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下子被她吸引了,隔着一堵花墙,他攀附在墙头,也用他最明媚的笑容对她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海棠花般的女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是谁家轻薄郎我这里由得你撒野”
叱罗杜文笑得烂漫“我哪里轻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自然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
他是鲜卑人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微微晒成蜜色,眼珠子是淡褐色的,眉弓鼻梁都挺俊得好看,骨形完美,颊上犹有苹果般粉润的笑肌,一派纯然。
翟思静却不料一个鲜卑少年竟然对汉家诗歌运用自如,不由多注目了他两眼,而后笑道“多读些汉人的书,再来找我。”
一笑如春风拂面,话语更似沾衣的春雨,润泽无俦,叱罗杜文像得了父亲的圣旨一样,在墙头说了声“好嘞”然后梭下去,一溜烟跑了。
他认真地到陇西的坊间寻找最好看的粉花笺,买书肆里的汉家诗赋集,精心写了一篇文字来赞颂她的美貌与贤德,顺带表达一下他的孺慕之意。比写一切窗课、策论都要认真百倍。
当他兴冲冲写完,投书到那有着秋千架的园子里,渴盼她能够看到。
但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叱罗杜文急了,缠着父亲说要娶亲。先头那位皇帝拗不过小儿子,但知是翟家女郎后,踌躇道“这可怎么好翟家为表忠心,请求献女给太子乌翰,阿爷已经答应了。你屋子又不是缺人,何必和太子争”
叱罗杜文气哼哼说“阿干已经有了太子妃,这么鲜花儿般的女郎,嫁过去只能为妾。若是给了我,就是正妃我屋子里已经有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要都行啊”
他的父亲为难地看着他“杜文,阿爷已经答应了,而且,人家是冲着太子去的。”
得宠的小儿子两日水米不进,逼得父亲又是劝慰、又是责骂,几回几乎扬手要打,他把头一扬“心有所属,我为她做什么都愿意阿爷只管传板子鞭子,我被打死也是心甘的”那扬起的手没奈何又放了回去。
最后是太子让步了。
太子乌翰的母亲早在他被封的时候就赐死了,后宫局势变化万千,那时候闾妃受宠,她的幼子格外被皇帝青睐,太子战战兢兢那么多年,哪敢为这等小事触怒父亲,自然是讨好都来不及。
没想到更改的赐婚圣旨还没有发下,先帝在一场过于兴奋的行猎中摔下疾驰的骏马,头颅撞在一块山石上,当场毙命。
太子乌翰在路上临时加冕登基,成了大燕新的皇帝。
叱罗杜文并不愚蠢,形势翻覆,他看得很清楚,面对终于翻身做主的兄长,自己再无撒娇的资格。
于是,按着契丹风俗为父亲歌哭送葬之后,兄长变了一张脸,命这个弟弟立刻就藩扶风,叱罗杜文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接下来,兄长把小姨子贺兰氏赐予他为妻,赐婚时圣旨的冰冷简直每个字都能感觉出来,他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唯有听说母亲被赐死殉葬父亲的时候,叱罗杜文打马飞驰,从扶风狂奔到平城,打算救下母亲一命。
但是母亲已经死了,悬挂在梁上的身体已经冰冷一个曾有过威胁感的先帝宠妃究竟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乌翰挑眉笑着问弟弟“扶风王,闾妃伴驾升天,这是喜事啊,你怎么皱着眉呢”
叱罗杜文死死盯着阿干,终于挤出一个微笑“臣弟只是悲哀母亲与臣弟天人两隔了。”
乌翰笑道“啊,总会再见面的,人固有一死嘛。”
他咬着牙,对哥哥笑道“谁说不是呢。”
庆贺先帝妃子升天的喜宴上,叱罗杜文看到已经被父亲改赐给他的翟思静,现已端庄宁静地坐在后妃的席位上,肚皮滚圆,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翟家攀附新君已经成功,这位读汉人书的汉家女郎,也按着女诫上的教导,乖乖地遵循“父母之命”,乖乖地做了皇帝的宠妃,恪守为妇之道。
叱罗杜文在儿子面前,深深地陷在回忆里,冷冷地笑道“我怎么能认账这是我阿爷答应赐给我的女郎他这样地侮弄我,我怎么能认账”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眼中回忆的锐色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迷惘。
“我那阿干,用心深险。我从那时候才知道,若是拿不到别人的软肋,就会陷身泥犁地狱,不能翻身。”他说着,“那次,他又想借我的软肋陷害我,没想到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平城北苑,那一场相思毒局,却造就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新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 也曾是个少年郎,也曾有纯纯的爱,可惜时间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