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玩累了睡着了, 叱罗杜文远远地看着她蜷在地上的氍毹毯上, 小小的红艳艳的一团,雪肌乌发, 被暗绿色的织花毯衬得格外明艳。
他唤温兰的乳母把孩子抱到一旁的小床上,盖上被子睡,免得着凉。
远远地凝视着女儿半天, 他的脸上忽而是慈爱的微笑, 忽而是幽深的迷惘,忽而是深切的挂念,忽而还有心疼和不舍。
终于, 在西斜的日光照进窗棂的时候,叱罗杜文说“叫阿翰罗进来。”
名义上他还是皇帝,阿翰罗到得里头,还是规规矩矩给他下跪问安。但是与以往那种孺慕之思比起来, 明显全是疏离。
叱罗杜文说“这次的事,确实对不起你和素和。事起情急,慢慢围城推进兵力, 我怕我这身子骨等不到宥连成功的那一天阿翰罗,我是个几乎从不跟人说抱歉的人, 但是对你”他犹豫了一下,苦涩一笑“真是抱歉极了。”
阿翰罗嘴角抖了两下, 俯身稽首,瓮瓮地说“大汗折煞臣了。以往大汗面诲臣等时说用兵乃是诡道,决策时但看成效, 不论牺牲,否则纠结犹豫,畏首畏尾,战机转瞬即逝,而兵溃如山,死伤如麻,却也再难追悔。臣确实有些心疼公主,但是,能理解吧。”
叱罗杜文颔首,目光郁郁。
阿翰罗顿了片刻,才又说“其实臣考量更多的也是日后。也是大汗时常说的,南朝诸政,最为严密,而其底里,又是内法外儒,则即便是前朝南楚以白痴为君,也自有臣藩、世族、士子运转朝政。而我大燕本自草原,无峻厉之法,则无节制之道,而无节制之道,又松散如沙尘,无对抗外侮之力。所以,国赖强君。”
这也是他的实话杜文身子已经废了,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雄主,日后那些忧患便会埋伏着,而松散的游牧民族的体制和南朝强悍的君臣制不能比,将来也势必会让北燕分崩离析。
叱罗杜文居然笑了笑“好孩子,我就喜欢听实话。”
他默然了一会儿,对阿翰罗说“大局暂且不说了。你一直在平城,宫里宫外的事情都熟悉。你把我交给宥连之后,李耶若的尸首是怎么处置的”
阿翰罗倒不意他的话题又转到李耶若身上,回答得有些难堪“呃李夫人他”
“说罢。”叱罗杜文淡淡说,“我心里有准备,他们都以为她是红颜祸水,是罪魁祸首,自然不会好好待她哪怕是尸身。”
阿翰罗也叹了口气“李夫人是当场毙命的。那位太子,踢了她好几脚,唾骂道狐媚子,如今可还生得出儿子来了可敦更是恨她,虽没有太子的粗鲁举动,不过转眼就吩咐鞭尸三百,打到肉烂之后,丢到外郭以北的山坳里,任凭野狼吞食。骨殖也不知在哪里了。”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之后,连具全尸都没有。
叱罗杜文闭着眼睛,好久才叹了一口气“爱之适以害之。思静被她们嫉妒,找着她的罅隙,逼至与我彻底翻脸;耶若没有罅隙,可是那些失宠妇人的心,比毒蛇还毒啊她们终归还是想到害她的法子。她呀,不似思静性子直,而是有些小奸坏,但是这次说她害人,倒真是背了口黑锅了我是想过废拔烈的太子之位,但不是因为偏宠李耶若,更不是要扶她的孩子,而是因为拔烈不堪重任,我那时看中的就是宥连啊。”
阿翰罗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叱罗杜文说“她的骨殖不在了,那么死在哪里呢你带我出宫看一看吧。”
阿翰罗犹豫了一下道“臣这就请示太子殿下去。”
叱罗杜文很是不快地横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多语,只说“那你赶紧去问吧。”
罗逾一会儿就随着阿翰罗一起赶到皇帝所住的地方,他说“儿子向内监打听过李夫人被抛的地方,当时也有朝臣进谏言,道是李夫人不仅是父汗的妃嫔,亦是南秦送来的义公主,若是南秦问责起来,怕是不好交代。所以亦是北郭郊野,靠近父汗先建的陵寝的地方,草草设了一座衣冠冢。父汗是否考虑为这座衣冠冢挪移挪移地方”
叱罗杜文想了想说“先去看一看再说吧。”
又问“你问你老丈人借兵,是不是也打着李耶若的旗号”
“是。”罗逾答道,“不过列国自有疆,南秦并不想再战。”
叱罗杜文看他一眼“若是日后杨盼做了皇后,他南秦也没有非分之想”
罗逾知道父亲一直担心这点,他说“儿子和杨盼之间,并不是一味强,一味弱,而是彼此信赖,从不给对方提非分的要求,总是她体谅我,我体谅她。两国争端的地方,无非是前朝南楚南渡时放弃的关中地带,如今关中那里鲜卑和汉族民相融合,何必再发新战想来杨寄是个看得清局势的人,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女儿。”
这便是一种平衡。
夫妻间的平衡,带来的也是两国间的平衡。
叱罗杜文没有斥责儿子,反而少见地点了点头,说“那去北郭的衣冠冢看一看吧。”
“儿子陪父汗去。”
几个宦官正忙着给叱罗杜文抬起两条毫无知觉的腿,却觉他的上身也沉了沉,而后听皇帝说“宥连,你这么担心我,连让我独自去看看李耶若的衣冠冢都不放心嗯”
罗逾抬脸看父亲的神色,那熟悉的勾唇冷笑,目光硬而锐,满是嘲讽与气怒。罗逾说“天气冷了,郊外风大,儿子是不放心,万一他们照顾得不够好”
叱罗杜文显见得不信。
罗逾低声说“南朝汉人有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儿子对阿娘竟然全无印象,心里已经觉得愧馁不已,百年之后还不如如何去地下追寻她。那些往事儿子亦还糊涂,但很清楚的是父汗已经是我唯有的至亲了。”
叱罗杜文有些动容的样子,但他素来是狐疑的性子,也不爱把自己情绪表露出来,所以看了儿子一眼,并不说什么,冷冷淡淡盯着两名宦官帮他换上外出的厚衣衫,又拿锦衾裹上腿,然后吃力地把他抬起来,挪移到小床子上,再“哼哧哼哧”抬出门。
没成想刚出门,大家突然闻见一股臭味,目光不由聚集在皇帝身上,又同时弹开,假装不知。
皇帝对自己的身子一向还算得上安之若素,只是今日似乎格外暴躁些,脸色立即就变了。贴身伺候他的宦官晓得情况,急忙再把他抬回去,然后外头匆匆地打热水、取浴盆、拿衣衫,一通忙碌。
罗逾和阿翰罗站在门外,彼此相顾,无言,又有些惋惜感这样一个枭雄人物,突然沦落至此,虽然不缺人伺候,可是又该是怎样的心理折磨
小半个时辰才洗换干净,重新被小床子抬出来。新换衣衫是靛色织锦的,精致而低调,是叱罗杜文一向的风格,上面还有浓郁的熏香味,却比他以前用的熏香气味要重。床子上的人表情颓丧,垂着眼睑一声不吱。
一阵秋风吹来,果然裹挟着的都是寒意,那身夹棉的锦袍根本抵不住往骨子里钻的冷。
罗逾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父亲背上,却被突然暴怒的叱罗杜文劈手打开“拿开”
然后皇帝硬邦邦回头吩咐“朕的狐肷斗篷呢”
做儿子的尴尬地站在一边,表情嗒然,看着两个宦官小跑着进屋子里,好一会儿才把皇帝御用的斗篷翻了出来。
叱罗杜文在秋风里冻得脸色发紫,但梗着脖子强自忍耐,瞥了一眼罗逾手背上的粉色掌印,冷冰冰说“不用你假意献殷勤”
平城的北郭,在山脉之间,苍苍的秋山与江南大不相同,即使依然是满山翠色,露出来的黄土层突然生出枯瘠滋味,叫人凭空有种茫茫无根的幽愤。
皇帝用手指挑开车帘,看见在前面引路的他的儿子,骑在一匹高头马上,白蟒服,玄色斗篷,远游冠的系带被风吹起来,腰间一弯弓,一囊箭,一把巴林玉短剑是唯一的亮色。偶尔略略回头关注他这里,露出的侧脸如冠玉一般,恍然间就是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作为最小的儿子,也这样从平城骑马之藩,也曾经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但世事是最粗糙的砺石,从不因人意祈盼而改变对人的摔打。他亲历了当闲散王爷,而失去权力的苦痛母亲被杀,爱人被夺,一切都被在位者碾压,只能选择隐忍与奋起,站在巅峰之后才重新踏实、心安
如今,他再一次品尝到万念俱灰,是再也翻身不了的那种万念俱灰,直到此刻,恍惚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反而倒有些欣慰这是他的血脉,承袭着他的聪慧和果敢,日后也将承袭他的位置、他的理想和抱负,那么,即使他灰飞烟灭了,好歹还有那么悠悠不绝的一缕将传承下去,岂不亦是一种永生
“宥连。”叱罗杜文喊着,当儿子圈马回头,俯身到他车窗边问“父汗有什么吩咐”时,却又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还有多远了。”
罗逾虽然觉得他胡折腾,但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就在前面,转过那个山坳。”
作为衣冠冢的青山绿得苍茫,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掩映层层,远远可见没有好好修建的陵墓只剩孤独地竖起一块青石,但再走近些,就可以看见上方飘起一缕缕香烟。
罗逾自己也是一脸诧异,挥手示意护卫皇帝的扈从先停下探看“这里怎么有烟有人在么去瞧瞧去。”
稍顷,前去的侍卫便回来回报“回禀太子殿下,确有一个人在前头燃香烛祭奠。”
“是谁”
侍卫悄悄看了叱罗杜文的车驾一眼,道“就一个人,已经拿住了,他说他是李夫人的旧识”
车里传来叱罗杜文威严依旧的声音“带过来。”
“是。”
那人也是三四十年纪,脸晒得黝黑,面貌像个老农,可是细看五官端正,眉目间有凌厉气,一身衣衫亦像老农,手上老茧的位置却是握刀弓的地方。
罗逾已然认了出来“石温梁”
叱罗杜文挑起一角车窗帘“你认识这是谁”
石温梁已经被摁跪在地,抬头朗声道“原武州副将石温梁。”
这个名字只在皇帝耳边飘过,实在是太不起眼的小人物。皇帝问“你是武州的人那么西凉版图归朕之后,你又是什么职位”目光瞥了瞥罗逾。
石温梁好像也没有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被南秦俘获已久,陛下入攻张掖时,我正在建邺郊外做田舍郎。”
“那你今日是从南秦到我平城”
石温梁说“听说我家县主嫁在北燕,而被人构陷致死”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亦是带武州兵来为她复仇的。”
这下,皇帝彻底盯牢了儿子“宥连,你老丈人还有这样一招你打算留着这支奇兵对付朕”
罗逾道“父汗谋取西凉时,儿子便是从武州夺权,带军伍赶往张掖的,用的就是石将军的人。这次任用武州的人”他自己也有些奇怪,原来向杨寄借兵,当然是多多益善,但是武州的人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他获取平城之后,也不肯让石温梁再进平城外围,飞函给他,是命他暂驻后听吩咐撤离的。
所以他说“只是怕兵力不足。武州军并没有进平城。”
“放心吧,我是自己来的。”石温梁说,“就一个人,单骑至此,也没有带武器。打听到我家县主的葬身之处,来给她酹一盏水酒。”
叱罗杜文睥睨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的石温梁,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同样是来祭拜,那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