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在雁门刺史的府邸里呆着, 每天从各处传来的消息, 按着罗逾的吩咐都要给她这里送来一份。赶着鸭子上架,各种佶屈聱牙的战报、密信, 甚或是她半懂不懂的鲜卑文字,她都得硬着头皮读,不过好处是当时虽然痛苦万分, 慢慢的天下局势也就在心中了。
最难熬的是晚上, 本来听见女儿夜哭的声音,做母亲的是很焦虑不安的,但现在晚上那么安静, 反而倒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烘胡饼似的,摸到锦衾的另一边空落落的,心里会突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思念来。明明是北地舒适的春夏之交的凉爽夜晚,她总觉得特别寒冷, 得把自己牢牢地裹起来等着天亮。
第二天起床便觉得眼睛睁不开,但是想再睡懒觉又睡不着,想着罗逾以往遇到忧烦的事情时, 大概就是这样失眠的,不由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梳妆后问“今日各处来的案牍和奏报呢”
消息有好的有不好的。最上面一封信是罗逾写给她的, 用语颇密,但她看明白了,她的阿父已经答应赠予一支军队给女婿, 择日就要开进北燕的领土里;罗逾要从西凉绕道回来,不日也要回雁门了。
杨盼捧着信纸贴在胸口,简直要感激上苍的厚待。小心脏“怦怦”地跳着,满脑子都是罗逾迷死人的微笑和身上白皙而线条漂亮的肌肉。
“哎呀这时候了,瞎想什么”杨盼老脸一红,暗暗责怪自己。口腔里湿津津的,她告诉自己这是饿了
早餐端了过来,但好像对吃货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她边喝着奶茶,吃着胡饼,嚼着一颗一颗香喷喷的芝麻,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罗逾的来信,那铁画银钩的字,简直就能瞧见他舒展右臂写字的模样,那胳膊、那腰,还有那写字时飘逸的样子和抬头时粲然的笑容
不由又“啯”咽了一口口水,才发现这与“饿”无关,而与相思相关啊
为了不沉溺在他的书信里,杨盼把信纸折了几折,塞在抱腹的暗兜里,贴着她的胸腹,看不到心也安定了。她又拿起了第二份文书,这份是鲜卑文的,每每都读得很痛苦不知道王霭那时候学鲜卑文怎么能学得以假乱真的
不过一个词一个词地扒拉,还是能读懂,只是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连相思之人笑容和身段都一下子从脑海中扫除了。杨盼饭也顾不得吃,伸手指数了数罗逾赶回来的日子,急得想跳脚,可是这难题她解决不了啊
想了又想,她想起了每日瘫坐在榻上的叱罗杜文。
实在不想见他,可是此刻情况紧急,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下,何况只是见公爹一面
好在杨盼自有一套厚脸皮的法门,特特穿了一身嫩藕色的小衫裙,小螺髻插小玉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捏着那张鲜卑文的文书,到她公爹叱罗杜文住的那跨院儿求见。
恰见雁门刺史也在里头,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但也没有害怕担忧的样子,直截了当对杨盼说“是不是你也看到平城出动禁军往肆州去的消息了”
他冷笑着“那么多人出动,看来是势在必得啊。可惜宥连不在,不然一窝端了他们倒好”
平城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打算趁肆州守卫空虚的时候夺回这座城。如果肆州被夺回了,那么雁门就危乎殆矣。杨盼本来是来问计的,此刻不由自主挤了个笑容说“父汗不用担心,我郎君应该很快能回来了。只要他回来,我就不信对付不了。”
叱罗杜文看了看媳妇,这也是二十多岁的女郎了,长张娃娃脸,眼睛里一点不藏奸,笑起来还有稚气满满的小酒窝,明明不懂军政的事,安慰起人来还煞有介事的不过吧,无知归无知,急到火烧眉毛了,也不躁气、不慌乱,说话行事还是挺温和暖心的,怪道儿子喜欢她。
叱罗杜文说“从西凉假道回来,要绕过几个隘口,南秦的大军又是以步兵为主,行军速度快不了的。”意思是你别往美处想,军情如火,你夫君赶不回来的。
杨盼“呃”了一声,又笑着说“没事啊父汗不是还在嘛你要指挥对付平城的禁军,一定是百战不殆呢。”
“我”叱罗杜文不由失笑,看看自己的双腿,这么久不用,感觉原本腿部壮硕的肌肉都变得又细又软了,只怕不消多久肌肉便会萎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鬓发未白,而身子已经废掉了,想想当年叱咤风云、雄姿英发的自己,真是觉得做了场噩梦的似的,至今未敢相信。
但是再艰难他也未曾颓丧过,所以叱罗杜文笑道“运筹帷幄,也得站在前线,否则,仅凭方略遥制,岂能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也太小儿科了”
“呃”被批评了,但是说得对。杨盼偷觑了公爹一眼,但觉这个隐藏的小马屁还是有用的,因为叱罗杜文虽然目露一些悲哀,但总体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眯缝着眼睛,手指在一旁的案桌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想着对策。
皇帝转脸问雁门刺史“你这里的牢狱刑讯,有多少东西全数拿过来。”
杨盼顿时一吓,心“怦怦”地跳,心道他想干嘛不会是对付我吧可我有啥好对付的
果然叱罗杜文抬头目视着她“你知道我叫带刑具来干嘛吗”
杨盼只觉得两条腿都要发抖起来,颤着声儿说“我我不知道”
叱罗杜文“噗嗤”一笑“你没你阿母的胆气大啊。”
然后正容说“我听宥连说,阿蛮是皇后一伙儿的这次也被你带过来关押着了”
原来不是要刑讯她,杨盼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脑筋才不紧张得发滞了,“哦”了一声点点头“应该是,逾郎去燕然山,我在扶风时,她故意透假消息给我,想骗我回南秦去避难。这次我想想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扶风,就带出来了。”
她停了一会儿,小心地问“父汗是要刑讯她”
叱罗杜文简单地“嗯”了一声。
杨盼不喜欢看虐待,撇撇嘴说“我可不可以”
叱罗杜文横了她一眼“你在旁边看着,她哪句话不实,我要给她加刑呢。”
被软禁了很久阿蛮已经瘦了一圈,那张漂亮的瓜子小脸都尖削削的,看见叱罗杜文哪怕只是躺在床上不能移动她还是浑身一哆嗦,顿时花容失色,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跪缩在地上,战战地给皇帝磕头问安。
叱罗杜文对刺史使了个眼色,外头就叮叮当当搬进来一堆东西。杨盼一看,好家伙黑漆漆六尺长的皮鞭、能打折骨头的白蜡木棍子、插在炭炉里的几把烙铁、剥人皮用的月牙形小刀还有些铁丝刷子、铜钩子、各种奇怪的刀具,不知道是怎么用的。
阿蛮还没说话,杨盼已经脸白了,小声在她公爹旁边说“父汗我我见血,或者,比较可怕的场景,会会吐”
叱罗杜文看废物一样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坐边上,抱个痰盂,少废话”
杨盼可以体会以前罗逾和他爹沟通有多困难,此刻只能不做声地缩到屏风旁的一张椅子上,心道实在太可怕、太瘆人,我就躲屏风后不看;再把耳朵塞起来,估计那时候他们也没人管我可是还是好恐惧她简直想哭了,特别希望罗逾此刻回来保护她,对他爹喝一句“阿盼不想看,你逼她做什么”
可惜只是空想,她很快听见皇帝冷冷地问阿蛮“朕待你不薄吧”
阿蛮大概已经害怕过头了,反而勇敢了一些,低着头低声说“大汗不嫌奴婢出身,简拔服侍皇子,待奴婢不薄。”
叱罗杜文对这样的套话没有兴趣,随意点点头突然又问“那皇后待你可是更好些”
阿蛮肩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说“比不过大汗”
“打”
叱罗杜文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然后下巴一抬,指向一条皮鞭。
杨盼还没来得及闭眼,便看见鞭子被抽出来,甩在半空中像条黑色的长蛇腾空而起,划出一道滚圆的弧线,然后一声破风响,又是一声抽击声,然后软软垂落在阿蛮身边。
快到来不及眨眼,而阿蛮狠狠一口气倒噎,头仰起来,一头乌丝飞扬得好高,而后整个人扑倒在地,再接着才是一声凄厉的惨呼。
也是这声洞穿耳膜的惨呼,杨盼才意识到刚刚那一鞭有多可怖
果然,不过片刻,阿蛮衣衫上就是一道血红色慢慢渗开来。她大概也吃不起痛,浑身打摆子似的颤抖,哀哀哭道“大汗大汗饶命”
“说实话,死得利索点。”
阿蛮又是周身一战,大概已经了然自己的命运了,泪都收住了,下巴哆嗦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奴婢唯一的弟弟,遭株连时才三岁,所以难后还存了一条命,蒙皇后照看,答应在贺兰部,给他一条活路奴婢知道不应该可是”
可是,在罗逾身边,注定无宠,将来救回家人机会渺茫。
阿蛮泣涕如雨,不顾背上裂开、流血的那道鞭伤的剧痛,给叱罗杜文磕着响头“我都招,我都招只求大汗,不要告诉皇后。我死,我愿意;我的弟弟,是我们家最后一棵苗苗”
杨盼几乎要为她求情了,叱罗杜文却毫不动容,却好笑似的讥刺她“阿蛮,你以为攀到了好粗一条大腿么你怎么不知道,只有朕,才是你和你家人唯一的活路”
那一瞬间,阿蛮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不信任、有愤恨。
叱罗杜文大概被她这眼神激怒了,尤其当他瞟见自己萎缩的双腿盖在毯子之下毫不能够动弹,就像盖着两块死肉。他胸腔里积聚起来的愤恨顿时冲上脑门,笑道“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此刻输了”
他颊边肌肉抖了两下,目中刀锋似的光芒射出来,勾着唇角笑道“棍子,照着腿,打折两根腿骨为止。”
人家已经愿意招供了,他还虐打什么劲儿杨盼想求情,却吓得牙齿叩击着,完全说不出话来。眼见阿蛮那细弱娇小的身子被拖翻在地,白蜡木棍子扬起老高,狠狠地砸下去,女人尖叫的声音响起来,叫了不几声,就已经痛得嗓子都喊哑了。
杨盼根本不敢看,但觉得自己还是该硬着头皮求个情“父汗,可不可以”
她瞥着公爹,见他一脸快意,完全不听她在说什么。
“父汗”她鼓了又鼓勇气,再次开口。
叱罗杜文说“杨寄就是教你一遍一遍啰嗦的么”
“我”
叱罗杜文又说“还是教你妇人之仁,遇到要事也这么婆婆妈妈、胆小如鼠”
辱及她阿父,杨盼不能服气了,抗声道“我阿父教我,君不学桀纣,臣不学曹秦。”
叱罗杜文利刃一样的目光一下子转向她,杨盼顿时怂了,心道他打儿子从来不留情面,不会还打儿媳妇吧这里的家伙什儿,我可一个都受不了他要是开口叫对我用刑,我该说什么话把那个雁门刺史吓回去呢看来看来还是要扯着罗逾的虎皮拉大旗
叱罗杜文看她怔怔的小模样,眼珠子却不停地在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坏主意。他哪里和这样呆萌的后辈计较嗤笑了一声,回转头看下头受刑的那位。
作者有话要说 往死里黑杜文大叔。
啊,原以为没多久可以结局的,但我为什么这么啰嗦好想赶紧写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