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门到肆州, 再折转到朔方, 借道原本的西凉地界,便可以稳妥地赶到雍州。
罗逾投书在前, 南秦皇帝杨寄在雍州城内行宫里答应接见这位女婿。
欢迎女婿的国宴,感觉是冷冰冰的,大家埋头饮酒, 埋头吃饭, 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再无一言。
令人窒息的午宴过后,杨寄才说“可惜广陵公主却没有来。贤婿一路辛苦了。”
罗逾听这话里有话, 知道丈人爹也在疑心,不过此刻必须端得住,他微微笑道“广陵公主不耐奔波,但说刚六个月的小郡主还没有见过外祖父, 特为吩咐我带来见一见。”
杨寄这才笑道“这鬼丫头片子变着法儿提醒我呢,咱们秣陵的规矩,娃娃出生, 外家要给外孙送礼物必是贪图我这里的金银了。”
气氛总算松乏了一些。皇帝瞥瞥罗逾笑道“午后漫长,你带着朕的小外孙女到行宫的花厅来玩吧。”
罗逾带着一些忐忑, 带着小都兰跟着皇帝到了行宫里的花厅。
石榴花和茉莉花刚刚开放,北地没有的花种, 小家伙吸溜着鼻子,甚是好奇,“咿咿呀呀”说着她自己才明白的话, 示意父亲抱着她在庭院里到处玩。
石榴是红的,茉莉是白的,石榴长得高,茉莉长得低,罗逾上上下下,给小家伙折腾得一头汗。突然,两只大花翅膀的蝴蝶翩翩飞来,绕着石榴花转圈儿,又忽上忽下似在求偶。都兰好奇又兴奋,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珠子跟着两只蝴蝶的上下而上下,眼见看不清了,她便大声叫起来,示意罗逾赶紧跟上蝴蝶,让她看个够。
罗逾看见虫子,已经够难受了,好在蝴蝶还不那么惹厌,为了女儿高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没成想没过一会儿,小家伙的注意力又被石榴树给吸引过去了,拍着小手“啊啊”叫着,示意父亲凑近石榴树去看啥东西。
罗逾凑过去一看,头皮顿时一炸石榴枝条间爬着一只颜色融合得很好的大螳螂那冷冰冰的眼睛,威风凛凛的大刀,硕大的腹部,以及慢慢挥舞着前臂爬过来的恶心样子。他赶紧把女儿抱开,哄着“乖都兰,这东西难看,咱们不看,啊”
小都兰正好奇呢,看不见螳螂了顿时手舞足蹈,见父亲不肯妥协,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杨寄从门里探出头来“怎么了”
罗逾不好意思说自己怕虫子,只能说“她要看螳螂,我怕伤了她。小家伙不依不饶呢。”
杨寄出门对孙女笑得满脸花,拍拍手道“来,阿翁抱抱”
都兰抱着父亲的脖子,犹豫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杨寄面善,终于张开双臂答应了。杨寄抱着外孙女儿,高高兴兴跟着她的指示去看蝴蝶,看蚂蚁,看树上的螳螂、石头缝里的蛐蛐儿,看得不亦乐乎。
罗逾在一旁垂手等着,心里倒也觉得暖暖的。
过了好一会儿,都兰开始揉眼睛,嘟着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也开始无神起来。杨寄道“要睡了”
罗逾急忙说“带了乳母来,一般玩累了,吃点奶就能自己睡着。”
翁婿两个终于有机会坐到花厅里。杨寄首先发问“我这里也有斥候打探的各种消息,道是你之前反叛你父亲,弑君而逃不过,近几天似乎又有新说法,我还不知就里。”
罗逾叹口气说“前头反叛父亲,是有的,但是只是打算借叛军问一件事,没想到中了我嫡母和兄长的毒计。好在我父汗命大,被救出来之后,现在跟着我与阿盼住在雁门。”
大概与杨寄所听得的消息基本一致,他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又岔开问杨盼的情况,又问王蔼,最后说“他们俩好,我也就放心了。你这次来,是来避难的”
再难的话题,总要启齿,罗逾跽坐起身,对丈人爹施了一礼“父汗和阿盼尚在雁门翘首以待,我作为儿子和夫婿,没有独自逃出来避难的道理。如今我父汗用私印下发谕旨,传檄天下,讨伐我的长兄。但要得天下一呼而应,实在还是得看实力。如今雁门、肆州在我手中,乃至燕然山和扶风,我都可以遥制。然而天下之大,我长兄所控的地方更广,兵力更足。我要对付他,还需要一些兵力。”
杨寄笑道“就算我有兵,又岂能越境跟着你万一是阴我,我白赔了人不说,转天你那不讲理的父汗问我一个毁约之罪,大肆侵略我大秦,我到哪里找你说理去咱们这儿难听土话说的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罗逾料想借兵的事也没那么容易,低头听了一会儿嘲弄,但等杨寄说完了,他还是很认真地再次抬头说“不错,人心难测,但是阿父善赌,应当知道今日押我这一宝还是值得的。”
杨寄“呵呵”两声,问“不错,我是个赌棍。不过,押你这一宝,我哪里能赚到你肯把哪块地界割让给我”
罗逾摇摇头“割地求荣这种事,我纵使肯做,阿父也瞧不起我。毕竟,我还是阿盼的夫君。阿父大概还不知道,我父汗在雁门,已经昭告天下封我做太子,若是我这一仗赢了,阿盼的荣华富贵不敢说,至少再不会随着我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若是我输了,成王败寇,我一身之死是小”
皇帝已然听得变色,冷笑道“你是拿我女儿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罗逾摇摇头,“我劝阿盼过来躲一躲,她说,我那时候北上柔然时,她被皇后那里传来的假消息骗了一道,所有人都以为她应当回南秦避难毕竟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但是实际是她不辞万里、不辞冰雪到燕然山来找我。”
那情景是真的,现在还记忆犹新,她冻得瑟瑟发抖,小脸儿都紫了,冷哭的眼泪在睫毛上凝固成一颗颗小小的冰粒子。
可是,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雪中灰暗阴霾的整个世界都燃烧了那是她给他的最美的承诺夫妻应是同林鸟,生死白头不分离。
罗逾眼眶有点湿,保持着笑容“她有最深的承诺给我,我也有最执着的目标给她我不能让她背着乱臣之妻的名号,不能让她后半生孤寂离索,不能让她仅仅活在追忆和相思中。我带来都兰我们的小果实,请阿父照顾她。若是我与阿盼有将来,我们再来接她;若是我们不幸了,求阿父记得这是您的外孙女,是阿盼的掌上之珠,让她能平平安安吧。”
杨寄抿着嘴,刚刚脸上的那丝薄怒还未消退,眉头皱着,眸子里荧荧光闪,看不出是什么心理。
但罗逾却很坦然,微微笑着,再次稽首行最重的大礼“请阿父决断。”
皇帝很久不说话,他瞟着窗户外头,看见乳母正抱着小都兰唱着柔和的摇篮曲,小家伙先还蠕动两下,慢慢地小手垂下来,胸腹起伏着,香喷喷地睡着了。
二十几年前,他还是个被迫当了壮丁的小老百姓,沈沅临产,他却不得不被拉上战场,面对十之八九无命可活的前途。往江陵战场的一路上,心里怀念最多的莫过于妻子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就是小杨盼了。他曾经没有什么梦想,做梦也不敢想当皇帝这件事,哪里晓得命运会如此玄妙。可是,就算站到至尊之位,必须得心系万民之时,潜藏在心里最温暖的还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宠爱阿盼,不仅因为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仅因为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更因为她的身上寄予着他最底里的情怀,让他永远记得妻子的恩情和自己最重要的初心。
杨寄终于沉沉说“我给你一支队伍,两员将领。但是,北燕以及平城,我的人不熟,打这样的异域之战是很吃亏的,你需要好好谋划,好好用这拨人。要是拿他们当驰驱在前的送死鬼,他们随时就离你而去。”
“是。”罗逾喜出意外,只是还有个地方有些奇怪,正准备发问,皇帝却在前面问他“听说李耶若被你兄长杀死,可是有的”
“有的。”罗逾说,“我那原本是太子的阿兄,对着我父汗放暗箭,却不料李耶若正被我父汗护在身后,暗箭全数打在她身上,又没有甲胄,当场毙命。”
杨寄笑了笑“红颜薄命,不过,她能找到一个如此爱惜她的男人,已经比她母亲强了很多了。”
“那么为什么一支军队,要有两位将领”
杨寄看看他答道“还有一位啊,你也认识的,原本武州的副将石温梁,伴随着李耶若一道长大的,对她暗生情愫已经多年。被我俘获到大秦之后,我也没有为难他,给了他块地做田舍郎,听说到底力气大,庄稼也种得不错呢。不过也是个痴人,至今未肯娶妻。”
他看着女婿似笑不笑的“听说你父汗夺得西凉半壁江山之后,武州的那支精锐一直未曾遣散,只因为他们服气你其实吧,更服气石温梁,让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好了。”
皇帝突然对外头扬声道“叫中书省派一名拟旨的主簿来。”
他像在对罗逾打草稿似的“李耶若嘛,当年是以我义女的身份嫁给你父亲的,如今无罪而诛,不能不给我个说法。所以,我的人派到北燕,不是想破坏两国当年议定的和平,只为问一问义女的死因,送点赙仪,吊唁吊唁。若是北燕的新君未曾追赠她,甚或未曾好好安葬,那么,我就把义女的棺木抬回来自己安葬便了。”
冠冕堂皇,不愧是个老狐狸。
罗逾不由一笑。
皇帝斜乜他一眼“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今日我能派兵到北燕,明日你对我们家阿盼有一点不好,我也能派兵过去哼”
转脸看见都兰揉揉眼睛又醒了,拱着乳母又要吃奶,那张峻厉的脸庞顿时变化了,笑嘻嘻道“啊呀,我的好孙女醒了”转脸道“快,到雍州国库里找,外家要送给外孙的金锁片、金镯子,有多少拿多少来挑”
于是罗逾便瞧见他这位穷人家出身的丈人爹,捧着各色各样的金玉首饰在他外孙女身上摆弄,恨不得脖子上挂满了各种锁片,手腕脚腕上带满了各种镯子他犹自嫌弃“到底这里东西做得粗等到建邺,再叫能工巧匠打制好东西来”
小家伙不懂啊,看着这些金的、玉的、彩色宝石的玩意儿又亮、又闪、又色彩缤纷、又式样繁多,高兴得不能自已,抓着锁片在嘴里挨着咬一遍,然后一动手腕脚腕,听见镯子上的铃铛声,高兴得大叫大笑,扑腾得跟条出水的大鱼似的,把满身的物件晃得“丁零当啷”响。
杨寄笑开了花“好孙女,你喜欢,都给你”
罗逾摸摸鼻子,觉得女儿放在南秦只怕定要给老丈人宠坏了。此刻不敢煞风景,只能犯愁地看着他女儿满头满身的金子,正抓着往天上抛。
阿盼大概也是这么给宠大的吧
他有些羡慕,想想自己,不由又有些沉沉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