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平城来, 原本是想着清君侧、诛妖妃, 为我阿娘报仇雪恨,并不是想做出悖逆的事来。”罗逾对城中几个他的亲卫说, “但事实是我受骗了,阿娘不是阿娘,李耶若也未必是工谗的那个人, 太子借我的兵力, 谋叛父汗,趁乱夺取了平城的军权和皇权,其私心可诛然而我现在被动, 人马被围困着,要全身而退或许还不难,但要在平城反戈一击太不容易。”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打算撤走, 保存实力,日后再战。”
他的几个亲信也早看出这里的势头。太子据着平城宫,号令天下勤王平叛, 五皇子所领的本来就是皇帝叱罗杜文的人,皇帝死了, 人心不稳,未必个个都肯再为罗逾卖命。留在平城, 隐患极多,再放任士兵抢下去,日后连民心都归聚不拢。
他们也是唉声叹气, 但最后都是说“撤吧,现在三十万人撤离,还可以从从容容的,等哗变起来,只怕自己都难以保全。”
这其实是灰溜溜地认输了。
罗逾灰心丧气,点点头,问“那么现在探马传来平城各处情形如何”
一个将领汇报道“也是乱。百姓不敢出门,几个市集都废弃了,宫中羽林挨家挨户搜找叛党,闹得鸡飞狗跳的。”
罗逾随意点点头,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搜找叛党我的人不是基本都集中在宫门口扎营,王蔼的人应该还没有进得来”
他恍然明白过来太子另外在搜寻某个人。
但是是谁呢
罗逾已经不大愿意费脑子了。他手里捏着那张从鸽子脚上获得的纸条,望了望东北方向,说“分兵则弱,我们三十万人往东北门齐聚,先攻下北边三门,再攻东边三门”他在沙盘上划出布阵行兵的图示,对几个将领点点头“就这样。若是我决策失误,东北难以克破,也只能说我命合该如此,对不起大家了。”
话语虽颓废,但看他脸上全是坚毅模样,大家亦知道这位五皇子长期夹缝里求存,胆大心细一个不缺,当年无论是西凉还是柔然,打仗都打得漂亮极了,现在方略已出,顿时都有了主心骨一般,都是连连点头“咱们追随五殿下,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同船合命,同生共死罢了”
罗逾的大军到了大早,就开始有了挪移之相。
宫中太子本就头疼这虎视眈眈的近三十万人众,现在看到罗逾果然从善如流,打算撤退了,他在城楼的雉堞垛口小心地张望着宫城对面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拔营、牵马,仍然是昂然的士气。
太子道“赶紧放他们走这打起来伤筋动骨的,我可不想和他硬拼等放出平城之外,城里安全了,再传檄天下,召众位藩王、刺史,共同讨伐这个叛贼。”
他身边的一人劝道“但是,可敦说,纵虎归山容易,将来要再打虎就难了”
太子哪有那个胆气“嗐”了一声道“现在打我不找死按你们说的要拖死他,我看,他手下那帮丘八也不是不敢杀人放火的,外头听说有来了他的援兵,还带着攻城器械,估计为了救他,是肯拼命的。要是闹得平城一片乱,谁来收拾还是逐步削弱才是正理你去回禀可敦,说我心里晓得。当务之急,并不是罗逾,而是赶紧寻找另一个人,否则,名不正而言不顺,一切才都是白搭了”
那人只能“是”了一声去了。
太子捻着袖子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道想玩弄我于股掌之上娘们家也就是在后宫里弄死其他女人有些阴毒手段,真放眼朝堂,出的都是轻重缓急不分的馊主意哼
心里有一大块的愁结,罗逾在平城呆着,他就没法放开来搜找,所以,必须早早地把这尊“神”送走,才能随心所欲。
平城里坊,到处都有分隔的栅栏,不过罗逾军队所过,里坊的驻军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罗逾怕会有背后的伏击,但凡过一个里坊,都要细细检视过,然后将栅栏烧毁。
本来倒也算平安,不过到了平城东门外,便听见雉堞上一片喊杀声。探马回复来,外头运了军械,正在试探着攻城,城墙上当然不敢懈怠,也打得热闹。
“现在咱们过去,给他一个里外夹击,不愁东门不破”
罗逾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平城十二门都有城门领,我妹夫阿翰罗是不是掌管的就是东北的六座城门”
阿翰罗便是皇后嫡女素和公主的驸马了。
放以往,罗逾是于他有恩的阿干,但放在现在,皇后大约是始作俑者,她的女婿,罗逾未敢笃信。他吸了一口气,说“不管了,打吧。若是阿翰罗肯投降,就留条命;若是顽抗,就不必顾他了。”
雉堞上的人大概也发现了身后又来了一群敌人,那么多的人,大概看着就会绝望吧
没想到入夜,城门领阿翰罗亲自到罗逾驻扎的营帐里拜会。
罗逾诧异他的胆量,端坐营中听他想讲什么。
来人在平城时见过几面,不过交情不深,此刻又是这样的身份场景下见面,罗逾面无笑容。见阿翰罗一身明光铠进来,亦是一脸肃容,彼此大眼瞪小眼一番,阿翰罗才拱手道“五殿下见恕,卑职有铠甲在身,无法向殿下行礼。”
罗逾抬手道“不必。原该称一声妹夫,不过现在谈不到亲戚了。阿领军今日来有什么话说么怎么不找个人来说”
还要你亲自跑一趟就那么笃信我不会杀你
阿翰罗看看罗逾左右的人,笑一笑说“其实谁来都一样。卑职亲自来,意思不会表达错误。”
“你的意思是”
阿翰罗朗声说“臣已经得到储君的命令,五殿下也是皇子亲贵,晓得如今平城平安最为要紧。太子说,若五殿下肯撤兵,臣这里就放人。也恳请五殿下到城外之后,叫攻城的人也不要枉费力气了,大家平平安安离开便是,彼此不要作难。”
罗逾看看他的表情,只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是又偏偏不说似的。他笑道“阿领军这么说,我就领情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阿翰罗一躬,但是抬头看着罗逾,目光闪动,又紧抿着嘴。
“我有话。”罗逾起身绕他一周,冷笑道,“你是父汗的亲信,领平城六门之职,也领羽林十万进出的虎符。城中管领军伍的权力,大过你的只怕没几个。这次的事出来,你那点忠君之忱呢”
阿翰罗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罗逾道“有话你就说罢。我喜欢爽利人,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阿翰罗还是恭敬地弓着身子“臣进殿下营帐后,已经经过搜检,除却铠甲和马鞭,没有一件武器。”
罗逾眯了眯眼,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好,其他人出去,把帐门带上。”
两个人站在营帐中的毡毯上,案上烛火跳动着,把两个颀长的影子投在营帐壁上。罗逾负手等着他若是想打一架,自己奉陪就是。自己这阵子心里难受得要命,也真想找人好好打一架
“你就是想和我独处一帐。”罗逾说,“想行刺,来吧;想打一场,也来吧。杀了我,你当然也活不成;你若输了,还有口气,我也会饶你为了素和。”
阿翰罗撩起眼皮,恨恨看了罗逾一眼,但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压低了声音说“殿下这是认输了吧”
“认输”
阿翰罗沉沉道“向太子认输,接受他的条件,退回燕然山,从此背着黑锅,过没心没肺的日子”
罗逾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意思”
阿翰罗目光中荧荧得仿佛有绿色的光,被烛光照着,那张脸棱角分明,显得狠厉而又恨铁不成钢,竟有点叱罗杜文的模样。
他终于说“那天,臣就在陛下身边护卫,就在陛下辇车下靠得最近的地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致命的暗箭从哪里来,我看得清清楚楚”
罗逾盯着他,默然。
阿翰罗垂下眼皮,低沉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太子的我深受皇恩,无以为报”
烛光下,他的脸颊上赫然滚过两道晶亮,喃喃地继续在说“他们以为我是皇后嫡亲的女婿,就一定是跟他们一起的,后来兴高采烈来找我,还吩咐我瞒着素和”
罗逾冷笑一声“你现在告诉我,又怎么样你敢站出来登高一呼,为我正名”
阿翰罗颓唐地摇摇头“形势不容。何况,还有公主。她是皇后的嫡女,可并不是太子同胞的妹妹,我不能拿她打这个赌”
人都有私心,罗逾也不好怪他,也不好嘲笑他,半日才深深叹口气,自嘲地笑道“好的,我懂了,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冤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阿翰罗抬起手背擦擦脸上的泪痕,然后说,“卑职告辞了。太子命放殿下出城门,是他不敢打了,所以殿下放心吧。”
总归是不能放心的。罗逾心道,该有的防范措施一个都不能少毕竟已经被阴了那么大一道,自己总不能一错再错。
“哦,还有”阿翰罗期期艾艾说,“今日城楼上与外头交战,有些士卒受了伤,殿下一路来,一路把里坊的路都封住了,我这里的军医不够,有几个人今晚想请殿下这里的军医治一治。”
罗逾皱了皱眉这什么鬼要求他们到底还是敌人呢,哪有这么不见外的
但看阿翰罗一脸机心满满的样子,低声下气说“人命关天,求殿下了”
罗逾心想大不了是想塞些人进来,我怀着警惕心,想必还能防得住,多多检查就是了。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阿翰罗突然啰嗦起来似的,又说“求殿下一定照应这些伤卒。”
罗逾瞥着他“你一遍又一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求殿下一定照应”阿翰罗死死盯着罗逾,求是求,语气却像命令。
阿翰罗退出营帐,而罗逾跟着出去。辕门口抬过来几副担架,上面的人都呻吟着,裹得严严实实。
罗逾身边的亲兵问“可要好好搜一搜”
罗逾一边点头,一边亲自举着火把挨着看过去。
六七个人,夜色里看不清伤到哪里,他的松明火把一个个照过去,想从他们的脸上先找一找破绽。然而,到其中一个时,罗逾突然手腕一抖,那火光也一抖,照出他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他后头,阿翰罗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低声道“这些伤兵拜托五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