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蔼亲自下山接应杨盼。杨盼从辂车里下来, 捧着肚子, 走路摇摇摆摆跟只笨拙的小鹅似的。
她看见王蔼眼中似乎有雾光,不由问道“怎么了我的郎君出事了”
王蔼摇摇头“被困在城里头, 消息不通。但是应该不至于出事,出事的话,应该早就昭告天下了毕竟国家平叛是大事么。”
“那你”杨盼歪着头望他的眼睛, 明白了, 笑道,“羞羞脸”
王蔼又好气又好笑,无以言说自己此刻的惊喜裹在复杂的各种情绪之间, 只能像对小妹妹似的对杨盼譬解“我看你肚子这么大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又想起我们家乌由,那时候也是带着肚子逃跑,还不得不把孩子生在路上, 真是更不容易。心里感佩,也是想她了。你别多想。”
还是连一句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乌由又不在他身边,他这是说给谁表忠心呢
杨盼早已习惯了, 撅噘嘴笑道“反正你心里只有乌由。”
王蔼认真地说“也有你,不过性质不同罢了。你毕竟是我恩主的女儿, 我生死都是你的下属与臣子。”
杨盼揉了揉肚子,说“你们在城外怎么样”
王蔼摇摇头“有些艰难。”他突然换了秣陵那里习用的吴语, 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来了,我心里才安定了。要救罗逾, 还得靠我们自己的人。”
杨盼笑容换做肃容,颊边的小酒窝忽隐忽现,最后点点头,也有吴语说“我晓得,用兵啥的,我不懂,还得靠你。”
大部队到了平城外,正好赶上午餐时候,王蔼吩咐新来的人自己安营扎寨,然后到护卫重重的中军营中,看杨盼正狼吞虎咽在吃饭。
他知道这位小公主好吃,但吃得这么猛还是第一次见,吃得他都不由对那粗陋烤制的羊肉重新产生了兴趣。
杨盼刚刚吞下了一碗羊油米饭,抹抹嘴说“你别笑我。一路坐车,看着不动,其实也很累,而且现在就是肚子容易饿,特别容易饿”她摸摸大大的肚皮“大概怀的也是个好吃鬼。”
王蔼笑着看她,说“没事,你尽管吃。我看你后面也带了粮队,想必吃不穷我们。再说”
他打量了杨盼一下,笑道“这么能吃,也没变胖,全长肚子里了,是好事。”
杨盼捏捏自己的脸,一路风尘仆仆,觉得脸蛋都粗糙了,不过好像真的没长太多肉,便也满意起来。她抬头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谈方略,怎么用兵帮罗逾”
王蔼摆摆手“不急,我还得知道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带隐患。难道你是一直用咱们大秦的驺虞旗大肆宣扬着来的不能吧”
杨盼笑道“当然不能。这支队伍是我从华阴调来的我阿父给我的一件嫁妆,吩咐我紧急的时候能用这不正到了紧急的时候么不过我先到扶风打了个转儿,把扶风王府的一切旗幡、仪仗、勘合、印信都带了出来。华阴军又分兵好几条道,一路上北燕地方官员只以为是扶风王调集陛下的军伍往柔然去援助,不知道原来是假道伐虢。不过我心里也惴惴啊,要不是我跑得快,而四处消息不通畅,就要穿帮了”
来时打着扶风王旗号,到了吕梁山外,才换了驺虞旗,因为知道王蔼他在这里环围,脑子是不算笨。
王蔼点头赞许“公主总算做了一回用脑子的事。”
“总算难道以前我做事都不用脑子”
杨盼反问了两句,然后心道唉,算了,王蔼说话就是这个调调,难改别指望了能不骂我笨就不错了。
王蔼又问“十万人马是怎么的组成”
杨盼说“三军俱全。水军从汾水和桑干河走,顺便把汾州那里看住了,我公爹的援兵想过来可没那么容易;骑兵在前面跟着我走,因为要快么;还有步兵运着攻城的军械在最后走,我吩咐也要尽快,估计一两天内也到得了。来得及么”
“应该来得及。”王蔼说,“现在最难的不是攻城,而是弄清楚城里的状况。城门锁闭后,我们这里就失去了消息,罗逾把三十万人带进去大半,按理说应该不会很快溃散,只是这些人只是临时凭叱罗杜文的虎符归顺罗逾,现在里头如果倒戈,倒是真危险了。”
不过士别三日,倒是该刮目相看。王蔼心里想着,杨盼虽然没有指挥打仗,但是这十万人的组织、调配、遣动,岂是嘴皮子动动就能实现的事这是大学问啊她在宫里帮皇后组织协调的差使,在燕然山下没事做看的兵书,到底都派上用场了。
杨盼说“我辂车里还有一个人,把她带过来。”
王蔼叫人揭开辂车帘子一看,阿蛮被绑着手、堵着嘴,塞在里头,钗横发乱,一脸泪痕。
杨盼看了她一眼说“自从她在扶风用鸽子使疑兵计骗我,我就知道她是皇后那边的人了。这次决不能留隐患在扶风,所以一总带过来,怎么处置我还没想好。”
王蔼叫人把堵嘴的布扯出来,阿蛮见四围的情景,已经知道无处可逃,哭着说“求王妃饶了奴”
王蔼道“你要小命,只能是和我们协作。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能有助益,就有命在。”
阿蛮眼神闪烁,用哭泣掩饰着,断断续续间说“奴婢不知道”
杨盼看着她这些细微的表情,笑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原也没有指望你的实话。不过,你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将来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阿蛮被重新堵上嘴绑出去了,杨盼问“现在有些奇怪了。叛乱么,无非是胜了或者败了。胜了他自然要出来通报消息给你们;败了,就算里面紧急要清理,到底看着外头环围着敌军,也该挂些人头、喊喊话,叫你们士气低落,不战而走。现在居然两者皆不是,想必是胶着僵持着。”
见王蔼点头,她又带着秣陵小儿女的口吻说“里头消息不通,最讨厌了我想,无论如何,咱们得有消息传递的法子,不能在外头干着急,干着急下去,我们的人也要情绪低落了。”
王蔼道“不错。现在有了十万的增援,就算里头情况不妙,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就有转圜的机会。但是平城十二门,如果消息不通,我们只能分兵把守十二门,兵力就散了;如果指定某个门守着,又未免是守株待兔。所以,还是要知道里头的情况才行。唉”
最后是一声长叹,确实是有些心急而又无奈。
杨盼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还把扶风郡的鸽子都带来了。”
“鸽子”王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姑奶奶您是打算改善伙食,做鸽子汤么
杨盼目视他笑道“我帮阿舅修史的时候,看到过我阿父当年在雍州大破北燕驻军时的手段。当年他用雍州豢养的鸽子做火攻,如今我这里的鸽子,恰恰是阿蛮从平城带去扶风的,鸽子恋故巢,一旦放开就会往平城飞,可以把消息带给罗逾。1”
平城的傍晚,夜幕像一块巨大的蓝紫色丝绒,缓缓地压了下来,西边红紫绚烂,终于被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宛如一把沾着鲜血的利剑,挥割开天与地。
二十几万人的军队,已经不得不在平城的里坊民宅中劫掠都得吃饭,带进来的粮草不足了。
罗逾也无法阻止,只能命传令下去“不得杀人,不得奸污良家女郎,不得乘机抢掠金银细软。”
吩咐完了,他还是不由叹了口气生存面前,什么德行都是笑话。但是,以史为鉴,军队一旦失去约束力,慢慢就会变成一支暴戾恣睢的队伍,现在约法三章或还有用,很快只要有一些人破例,烧杀掳掠在所难免,他原打算的是带一支仁义之师,只怕很快就变成魔鬼之伍了。他身上泼的脏水很快就会洗不清,而“弑父弑君”“荼毒百姓”的黑锅也很快将背定在身上,永远卸不掉了。
可以像太子的使臣说的那样收手逃离,把烂摊子丢在这儿。只是尚且心有不甘,也生怕太子未安好心,还有什么毒手等在后面。
东北边已经一片暗沉,几点荧星闪烁其间,罗逾接过手下亲兵给他送来的热汤和胡饼,虽然没有胃口,还是不得不努力吃下去,保存体力。
他依然站在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外看天空,因为他格外害怕睡觉时刻的到来。白天忙碌焦虑,还可以把心中的块垒抛开,一到晚上,各种情绪就紧裹着他,胸腔里被缠得逐渐绞痛,有溺水般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
名声毁了,父母没了,这标示着对父亲叛逆的一仗马上也将输得一败涂地。他只是想熬过几个月,再看一看他的阿盼,看一看即将出世的小宝贝,也许那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满带着遗憾和不甘。
天空中闪着冷光的荧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避着人,瞪着眼,让目中湿漉漉的感觉散掉。
突然,模糊的天空中腾起两点模糊的红色荧星,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朝那个方向又看了看。
没错,虽然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的,但确实是两点红色亮光,小小的,不易发现,但却越来越清楚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罗逾眯缝着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天空中这样红色的光点越来越多,在空中飞成“一盘”“一盘”的模样,鸽哨声也清晰入耳。
“鸽子”罗逾低声自语,也觉得奇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南秦陪太子读书时曾经了解过杨寄在一场逆犄之战中,用脚上绑着点了火的杏壳儿的鸽子,烧掉了被北燕军占领的雍州城。
那时的雍州已经没有百姓,是一座荒城,干燥的房梁和剥光树皮枯死的老树,见火则起;但平城正是春意最浓的时节,桑干河又穿城而过,哪里烧得起来
罗逾想王蔼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他抬头看着天际,天空中那些光点是往平城宫而去的。但是大部分没有到宫城上方就熄灭了。天黑了,隐隐看见鸽子那个小小的火光振翅飞着,发出濒死前凄厉的“咕咕”的叫声。
他突然有些想法,拿起长弓,搭上白羽箭,对准深蓝暮色中一个小小的火光点,“嗖”地放出了一箭。
一只鸽子红色流星一般从天空中应弦声而落,罗逾叫人捡起鸽子,塞着枯艾草的杏壳儿系在鸽子尾部,若是全部燃起来,这只鸽子就会惨烈地烧死在天空中。他仔细检视鸽子,这只刚刚燎焦了尾羽,它的脚圈里头果然有纸塞着,纸被浸湿了,边缘略有些干焦,里头的字还很清晰
“娟娟似蛾眉。”
罗逾皱着眉,心道王蔼,你要用鸽子传递消息,却递这么一句纤薄柔质的诗歌干什么
南朝盛行诗词歌赋,太子和临安王都是诗赋好手,罗逾在南秦时也听了学了不少。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诗不出名,是时人所写的,太子杨烽曾当佳作带到东宫书房里吟哦,还命他们这些伴读一起和诗,后来被广陵公主知道后骂了一顿,说她弟弟器宇狭小,就爱这些女里女气的“眉毛眼睛”“胭脂水粉”的调调。
但估计北朝根本没有听说过,和前句连起来是“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
罗逾不由望了望东北方向,枯槁般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希望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计策见赌棍天子186章,不过不用去看,这章里该写的都写到了,而且也和赌棍中不完全一样。这里的鸽子不是起到火攻的作用,而是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