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且不论。”他凛凛地笑着, 如一头逼近羔羊的狼, 俯身逼近皇甫亭。
皇甫亭一瞬间觉得胸中的气都透不过来了,强逼着自己直视着罗逾的眼睛, 那眼睛美绝而又狠绝。
“我只问一句我都二十多了,我阿娘怎么会受了这十多年的罪十多年嗯”
皇甫亭咬了咬嘴唇,摇摇头磕磕巴巴说“我、我怎么知道”
她的脖子被一把掐住了, 顿时呼吸困难, 罗逾凑得很近,问她“哄骗我,你还太嫩了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我阿娘死了, 所有构陷她的人,我都不惮杀掉我连父亲都敢造反了,我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何况是一个你说是不是我父汗要你这么跟我编了一套说辞的”
叱罗杜文派来的人,自然是用他教好的说辞。他这位不可一世的父亲, 真的当他罗逾还是个好哄骗的小孩子,让皇甫亭用一套泼满污水的说辞,使他惭愧、后悔, 然后退兵
他就算惭愧、后悔,也不能退兵了呀
皇甫亭的脸先是通红, 然后慢慢开始发紫,两只手徒劳地抓他的手背, 指甲在他手背上抠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罗逾只是打算吓唬她,放开手,听着她剧烈的咳嗽声, 泠然道“我再问你一次,事实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甫亭好容易咳停了,犹自拽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浑身战栗着,却依然有一双不屈的眸子,直直盯着罗逾的眼睛说“不错,大汗这样问过我一趟,他也听过我的回复,所以才叫我来。但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杀我也无妨,我是前朝余孽,早就不想活了。”
罗逾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前朝余孽你倒没想过为你父亲报仇”
皇甫亭突然声音尖锐起来,指着罗逾的鼻尖又是哭又是笑“杀我父亲的不就是你你杀得好我谢谢你为我阿母报仇如今你也走进这个怪圈了。哈哈,弑父来报母仇,阴暗呢,但是爽利呢我只恨自己无力,没本事自己杀,你是上天赐福的人,你可以自己杀爽利呢爽利呢”
她发出一阵疯了似的怪笑。
罗逾给她笑得毛骨悚然,恍然间他还是十五岁,还是那个机敏而警惕的少年,在南秦的西苑想尽办法接近杨盼,接近那座白石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为了什么,倒像豢养的狼狗一般,听着母亲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做救得了就救,救不了就杀。
那个疯子,也是这样的怪笑,浑身臭气熏天。他做了多少噩梦,直到那个疯子死了,他还在做噩梦,梦见那臭不可闻的尸体
罗逾一把揪着皇甫亭的后领子,打开帐门把她往外一扔。然后没好气地对外头亲兵道“给我打水我要洗手”
六皇子上完茅厕,正在闲闲地背手看风景,突然看见皇甫亭被推搡了出来,哭得疯了似的,正不知自己这位哥哥是不是也犯了失心疯。接着他转脸看见罗逾那张俊美的脸扭曲着,带着叫人不敢逼视的狞厉,自己便也腿肚子转筋。
他看见罗逾的眼神飘过来,急忙赔笑说“这丫头瞎说了么哎,真是我也不知道父汗怎么派她来。父汗也没说叫她回去,要不阿干留着她慢慢审问,小弟我先回去复命了”
“你打算怎么复命”罗逾问他。
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六皇子还是觉得有些压抑,本能地回首看了看辕门门被栅栏拦着,他想放马一冲只怕是难,那双腿顿时战栗起来,只好努力赔笑脸“阿干刚刚的意思也就是叫父汗给个说法。如果这宫女的说法不确,小弟我再回去讨教父汗,好不好”
罗逾摇摇头“我不要他派人来的说法,我谁都不信。六弟,也不用回复了,咱们平城见吧。”
“阿干”
罗逾对外头道“开辕门,送六皇子回去。”
又回头打量了一眼正在草地上俯伏着瑟瑟发抖的皇甫亭,说“她留下。”
已经打算破釜沉舟了,罗逾不想再被杂念左右了心思。父亲叱罗杜文是个玩军政的老手,指望他派来虚与委蛇的人是不靠谱的,想要真相,哪里是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说就算的他得深入平城、控制平城,把阿娘身边的人、宫里管事的人、以及李耶若身边的人全都一个个审问过去,互相印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想要真相,大意不得,马虎不得。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这支造反的军队再次加快行军的速度,一路朝着平城开去。一路所向披靡,军队的士气极高,后队的王蔼又是指挥用兵的高手,驱使着柔然人和靺鞨人也心甘情愿为这位北燕皇子卖命,期冀着奉上一位新天子,便能各自得到各自的好处。
终于,春季碧绿的云门山,逶迤在平城北野,青山如屏,里头一座巍峨的高大城墙,所有的雉堞上都站满士兵,执枪持戈,严阵以待。
一路都没有打攻城战而诸战之中,攻城是最难、最耗时间的一种,若是北边汾州的援军赶到,而这里却没有及时破平城外郭,这场造反就要灰头土脸结束了。
罗逾一边布置攻城的战术,而心里另有一份期待。
还好,他没有失望,在驻扎到云门山下之后第二天,几个人鬼鬼祟祟到了他的大营里,送上了罗逾期待已久的皇后的手书和有着太子印信的私信。
里头的接应已经准备好了,两日后的夜晚,十九个时辰之后,北苑分属太子辖领的羽林军将率先点火为号,洞开皇家园囿的大门,占领北苑之后,可以从北苑中最高一座山上射火箭入平城城墙的北侧哨楼,里面又有接应,只要几个敢死之士埋伏在北门正门之下,便能打开虚掩的城门,到时候放马冲进去,控制北面三道城门,再顺着御道,穿过桑干河,直攻平城宫城。而皇后那里的宦官,则会用同样的方法洞开宫城的城门,里应外合,打叱罗杜文一个措手不及。
兵道,诡道也。
与其死去活来地拼杀,不如从内里攻陷罗逾在西凉时已经学会了这一招。
但是,他还是觉得一切似乎太容易了。
送走皇后的亲信,查看了所有的军士、武备、攻城器械,又再一次检视了自己的计划。罗逾心脏还在“突突”地乱跳,但也给不了自己一个理由对自己说“停下来”。
他在临时搭建的营房栅栏边巡视、踱步,脑子里乱哄哄的,草长莺飞的春光,一点都进不了他的眼中,倒是一阵低泣传了过来,嘤嘤咛咛叫人烦躁。
军营里只有皇甫亭一个女子,也只有她会这样哭泣。罗逾心头烦躁,简直想把她拖出来堵上嘴再丢回去。
他问清皇甫亭所居的帐篷,到门边一把扯开帐帘,对她说“你不要再哭了。我军中的士气容不得这样的哭声。你再哭,我就要”
皇甫亭倔强地抬起头,一抹眼泪望着他,好像浑然不怕他的威胁。
罗逾看着她,突然仓皇问道“你今年几岁”
皇甫亭眨眨湿淋淋的睫毛,瞪了他一会儿才说“十八。”脖子一梗,好像不怕他。
罗逾回顾着他刚带着皇甫亭到北燕时的场景,终于又问道“你来北燕之前,可认得我的母亲”
皇甫亭止住了哭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应该是见过面。我阿母曾说,我小时候阿姑常常抱着我玩,还叹息自己没有生出一个娃娃来。但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所以我不记得她了。只是阿姑她见到我后就说,我长得像阿父,也像阿母。她抱着我哭,说不见故友家人那么多年,十几年生活在冰清鬼冷的北燕后宫,每日过的是战战兢兢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心里那口气,早就想自裁了”
罗逾气息都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那么确定我阿娘就是你的阿姑”
皇甫亭看着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叫她阿姑,她没有否认啊。她常常谈到我的阿父,连他们小时候在太初宫里怎么玩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有说起这些时,她才会笑,然后才会哭着哀叹时序难追,一切过去了就没有了”
罗逾胸膛起伏着,死死地盯着皇甫亭,最后笑了笑问“你知道你阿姑在南朝时是什么封邑”
“江南最富庶的永康郡。”皇甫亭说,“先公主,再长公主,再大长公主封邑都是永康。”
“这些,也是我父汗教你说的吧”罗逾表情狞厉,但实际这表情只是掩饰,掩饰他此刻心里最后一根支柱的摇摇欲坠。
而皇甫亭气得翻了个白眼“他教我这个做什么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封邑还有屁用难不成永康郡的钱粮绢帛,还运过来给她享用不成我阿父没死前,也封我做临川公主呢,现在呢”
罗逾在她脸上努力寻找破绽,但是失望了,她不仅答得快,而且并不用思考着怎么撒谎、捏造。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既阴郁又傲慢,好像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前朝的亡国公主。
不错,叱罗杜文教她这个做什么他若要抹去皇甫中式在儿子心中的地位,有无数种更加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这样曲里拐弯、煞费思量,留这些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信息给他。
罗逾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随后把自己关在中军帐中,闭锁着门,仿佛在思考用兵的方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困扰他的好多疑团,譬如“十多年”,譬如“永康公主”,譬如“再嫁”,又譬如发生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些不合理的点点滴滴如今一条线一样都串了起来,变作完整的一条链。
原来只是他起初就错了,所以整条思维是往错的方向偏颇的。他甚至也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气定神闲因为所谓的“杀母”之仇,“母”都是假的了,“仇”还能是真的吗
可是他叱罗宥连也不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受父亲待见委曲求全了那么多年,被养育在后宫一个被蔑视、被欺侮的妃子身边一道被蔑视、被欺侮
还有,他童年的记忆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昏暗的营帐里,他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外头一阵阵传来士兵做攻城前操练的呐喊声,兵器格击时的金属声,还有他手下将官们鼓舞士气时滔滔的话语声。
他耳朵里“嗡嗡”地响,也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很明白,事已至此,就算是犯了弥天大过,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恩仇、爱怨,而已经是无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跟着他造反的人的命运。
这条造反的路,只有走下去。
他还当亲口问一问父亲,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算是掉了一大半的马甲了吧估计这样的方式掉马,一点都不震撼
可是我不想震撼,后妈我就想小罗同学被命运推到没别的路可走,顺便把罗爸也推到这样的境地,哈哈哈哈哈我威武的笑声
顺便来个狗血震撼版的
破城之时,漫天阴云,罗爸穷途末路,被儿子追杀得无处可逃
逾逾说,你为啥杀我妈
罗爸因为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妈
逾逾放屁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见了棺材就给我胡说八道。我不信
罗爸你怎么能不信呢
逾逾就不信
罗爸这龟儿子
逾逾你才龟爸。证明给我看
罗爸来,皇后,你来证明一下。
皇后管我什么事我只能证明皇甫是亲妈。阴险奸笑脸
罗爸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