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醒过来时, 看到罗逾正坐在她床头, 他蹙起的一对剑眉一松,眼睛犹自有些红肿, 却粲然道“你醒了”
他有些赧然一般,喋喋地说“军医说,还是饿得久了, 走路又急, 人就晕了。你呀”他嗔怪着,又感觉是在宠溺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消耗得当然比平常要大咯。巴巴地给我送饭做什么你先吃就是了嘛。”
杨盼盯着他问道“清荷是一剑穿心而死的”
罗逾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过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我的剑锋利,她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楚。”
他并不知道她此刻有多么痛恨他只有受过这样无辜被杀的罪,才会知道这样的痛恨无关痛楚,而是绝望。所以, 即便他杀的是清荷,是个想跟她抢男人的侍女,杨盼也只恨他
罗逾看她目光冷硬, 不由像做错了事似的低下头“我也是没办法她是我父汗的人,要紧的话都不与我说, 却会把我的消息透出去。我马上兵马要动,又不能把她拴在马鞍上天天不停地看着, 开拔之前,只能杀了。”
他隔了一会儿又说“我也割下她的头颅,塞在当时那个平城送过来的黑匣子里, 连着我写给大汗的信,叫人一道送到平城去了。”
这是他正式与父亲决裂的意思。他不想有后路,不想再忍了。
杨盼心里百味杂陈,只想骂他那个头颅是永康公主的那不是你阿娘你被骗了半辈子,到现在也谁都不信你这个无耻、蠢笨、狠毒、阴鸷的混球
她根本不想理他,问“我孩子还好吧”
“还好。”罗逾近乎讨好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皮,“军医看过了,说咱们的孩子在肚子里踢腾得可欢了估计是个皮小子。”
大概怕杨盼若生了闺女会不满意,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有你这样的阿娘,就是个闺女大概也皮的。”
他又是粲然地笑“我更喜欢闺女。”
杨盼戳了戳他的手背“手挪开我不爱人碰我肚子”
罗逾讪讪地把手挪开了。
杨盼又问“几时开拔”
罗逾说“我这里三日后,其他各支队伍也定了日期,分批从三路走,最终也从三边包抄平城。”
杨盼不耐烦听他的兵策,打断问“那我什么时候走”
罗逾有些磕巴“你不是”
“我想好了。”杨盼冷冰冰说,“我不拖你后腿,也不叫你一颗心牵着挂着悬着,我跟王蔼去柔然,生完孩子就”她好半天终于说“就回南秦去。”
罗逾看她一眼,好像这次没有因为她嚷嚷着要“回娘家”而生气,好一会儿说“嗯,若是我遇到不幸了,你就带孩子回南秦你的娘家去。我也就瞑目了。”
杨盼突然怒从心中起,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自己忍不住就哭了。
她很少打人,更别说会打他。看他白皙的脸一点都不耐打,她那点儿手劲,都能给他刮出一片红色来。
罗逾脸和身子动都没动,眼圈儿却有些红了,他说“阿盼,打得好。我这辈子,对不起你。”
虽然吧,没有上辈子那么对不起。但是杨盼只想把这辈子好好过完,所以觉得他抛妻弃子,只是为了可笑的“报仇”,确实挺欠抽的。
“你滚吧,叫王蔼来。”杨盼说,故意不看他的脸,怕自己又露出软弱的心疼来,所以只瞧着自己的肚子,里头那个小可爱正调皮着,一下又一下地踹她的肚皮,踹得肚皮上居然能突然鼓一块出来,大概在里头打筋斗呢
杨盼柔柔地摸了摸肚子上的小鼓包,小鼓包仿佛也懂得那是母亲一样,又鼓了鼓应和她。
杨盼一瞥眼,见罗逾也正傻盯着她的肚皮,手伸了半截,好像也想来摸一摸,但是刚刚给骂了一顿,他又不敢。
“他还有五个月就要出生了”杨盼说。
罗逾嘴角抽了抽,像在笑,却说“我好想活着看看他我想,先要个女儿”他的眼圈更加红上来。
杨盼已经又掉泪了,腮帮子因为忍哭而抖着,好半天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他答得很快。
杨盼顿时又不想理他了,翻身道“叫王蔼来,你走”
罗逾起身,驯顺地就走,到了门外头,风一吹,他的眼睛就发酸,连着心里也发酸,要紧用帕子掩住眼角,不让泪水垂挂下来。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心酸落泪,还是迎风眼睛酸落泪,但是作为三军主帅,落泪这码子事,总不宜叫别人看见,空落笑柄。
他早就约好了王霭,那家伙此刻正在花厅喝茶似乎也没心思喝,捧着杯子,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却还是那么多。
罗逾踏进花厅,对王霭说“阿盼终于答应跟你去柔然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她现在恨我,我也顾不得了。毕竟,我此去生死未卜,若能活着回来,再和她道歉;若不能她没那么爱,或许就会没那么伤恸吧”
王霭默然地点点头,终于在茶杯里喝了一口,凉了的奶茶上浮着一层酥油,他不由眉头一皱,旋即又自失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对罗逾说“殿下,怎么总是妄自菲薄”
“不错,和平城抗争确实很难,但是殿下这么多人马,动作又较为迅速,平城那里反应不及,我们胜算就极大。”他说,“你总是想着会输,会死,都开始托孤了,这样的颓丧模样,你以为下头士兵感受不到”
罗逾失焦地望着地上某一处,好半晌才说话“我不是颓丧,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心里有疑惑,生怕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底气不足,又无法回头,心里惴惴不安,也是有的。”
“哦”王蔼不由好奇,“怎么突然有疑惑”
罗逾蹙着那双浓黑的长眉,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我父亲塞在我身边的一个宫女,临死前说的几句话,我心里有存疑。”
王蔼不由放下杯子,静静地等他说。
罗逾一肚子的疑惑无人可讲,虽然王蔼一直是老对手,两人的关系也尴尬得很,但罗逾觉得似乎除了他无人可讲,所以又是叹息数次,才说“她大概先不相信我真的要动手,所以直到临死前才拽着我的衣服,眼睛里滴泪,说我父汗不会杀我母亲,然后连说了好几个她并不是,大约气息凝噎,开始打嗝儿,然后就抽搐,然后就死了。”
人死的那一瞬间,罗逾是后悔的这死犟的女子,为何非要到见了棺材才肯说,却又说不完整了。不过,在她说“爱”和“喜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但是只觉得她痴,当时也不愿意手软给她留希望。
现在觉得可惜,那柄剑是直接插到心脏里头的,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也给他留下了一个谜团。
王蔼似乎也在思考,好一会儿说“那么,殿下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弄明白因果”
罗逾点点头,苦笑道“可惜,除了兵谏,就只有投降。纵使只是一个问题,也须得用造反这条路来跟我父汗提了。”
王蔼说“一群人都愿意陪你死了,你别犹豫了。兵燹之后,万骨焦枯,不得已,而为之。”
罗逾收了苦笑,眉目间重现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和谨慎“我明白,歧路亡羊,杨朱之哭。一旦选了路,就回不了头。但是,后悔的事不能总有。譬如阿盼,我决不能让她冒风险,恶人我也做了,她对我灰心了,也就肯走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王蔼深吸一口气“我带广陵公主走。”
罗逾拱手谢他“那就拜托了”
王蔼点头道“好,柔然兵的指挥,我来。现在来洗耳恭听你的战略。”
他们俩移步到沙盘前,秘密地谋划起来,那微缩的山川河流间,一颗颗黑白的棋子被两双手挪动着,在沙盘上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来。谈到打了三更,终于是谈完了。
一直亢奋的两个人,这才感到无比的疲劳。窗外星辰点点,撒在墨蓝的天幕上,牛斗星明亮地闪烁着。
王蔼打了个哈欠说“太晚了,得叨扰殿下家的客房了。”
罗逾摇摇头“不怕你笑,都护府本来就不大,我又是临时居住,客房都没有收拾。你若不嫌,书房后头梢间有榻,将就一夜如何”
王蔼是个不怕将就的人,点点头,但接着又问“那么殿下还回公主那里”眉梢不由一挑,仿佛在说不是刚吵架么还回去腻歪
罗逾脸色不甚好,迁延了片刻说“我也睡这儿。梢间一张卧榻,一张条榻,你是客,你睡宽敞的那张。”
王蔼又是挑眉,最后笑道“虽然不是第一次同处一室,不过这次是殿下主动邀约,我倒是受宠若惊了。”
罗逾一皱眉。
他要一丝不苟地洗漱,换好寝衣时,王蔼已经倒在卧榻上闭着眼睛,呼吸匀净,好像就要睡着了。
“别睡。”罗逾说。
王蔼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殿下还有吩咐”
罗逾点点头“我想问你们南边前朝永康公主的事。”
王蔼半睁的眸子里精光一闪,所幸天黑烛黯,罗逾又是局促地在发问,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王蔼试探道“怎么会关心这个前朝的公主”
罗逾毫无温度地一笑“好奇。听阿盼说起过多少次了。”
王蔼笑道“前朝的朝政和军事,我或许还懂些,宫廷和贵室那些事,我就不熟悉了。永康公主是末帝的嫡亲妹妹,后来末帝被废为建德公,那位永康公主好像再没有消息。不过这里头的密辛,殿下难道不该问广陵公主”
罗逾摇摇头“算了。”
王蔼见他解衣就寝,黑暗里,他大概在狭窄的条榻上睡不好,颀长的身影翻来覆去的。
“殿下,广陵公主曾帮助国舅修前朝史”
“我知道。”罗逾停止了在条榻上的“翻烧饼”,沉沉说,“她也懂好多事,但是不告诉我大概是怕我猜疑,唉”
他自顾自摇摇头“早该问她,可惜现在晚了”
最后对王蔼说“睡罢,明天还要辛苦你先送阿盼去柔然。拜托了”
已经是第二次说“拜托”,以往针尖对麦芒的他,托付杨盼,不惮繁礼。王蔼明白,罗逾不肯去问杨盼,只有一个缘由不想让杨盼对他重新产生希望,不想她再次怜惜他、不舍得他亦即是,他不能让杨盼有留下来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是否要解释一下
王蔼不肯回答永康公主的往事,是因为他为了奉罗逾上位,必须倒逼他造反;为了倒逼他造反,必须掩盖让他会放弃造反的事。
王蔼真是个对自己心狠,对别人更心狠的人,哦哦。
逾逾已经开始疑惑,但是造反这条路不好回头啊衰。
虽然现在小两口之间有点虐点,但是这不是个事儿,因为真的虐的是
我不说反正另有其人,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