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山下, 瑙云城中, 以及柔然南界之内,大军齐齐集结。春风把蓬勃生长的原上之草吹得如波浪一般。罗逾的枣红色追风马“嘚嘚”地踏着半人高的草地, 在大军前昂然而过。
他的军队已经经过了一次洗礼不肯站在他这一边的,找着由头或杀或贬;肯跟着他的将领,自然也瞧出这位皇子颇有乃父风仪, 此战胜算不小, 站对了队伍,将来说不定能有“功臣”的若干好处,是值得赌一场的。
所以, 面对如今这位新主帅的检阅,他的军伍看起来斗志昂然、士气满满,愿意效忠于他。
但是回到城中的都护府里,罗逾还有一桩心事。
杨盼的小酒窝已经很久都看不见了, 她托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每日就是看书,好像也没有先前那种勃勃的生机。
罗逾小心地蹲在她面前, 听了听她肚子里的动静,又起身亲了亲她的脸, 然后坐在她身边,却相顾无言。
每个人的见解和看法都不一样。罗逾一定要劝杨盼走, 杨盼却一定不肯走。
所以一说起见解不同的话题,起于述说,继于争执, 再次以沉默和冷战,实在是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都怕说话了,因为怕这样的争执、沉默和冷战。
“阿盼,”他不得不再一次小心翼翼提及,“平城那里已经得到我这里的动静了,今儿加急的谕旨送到,父汗言辞很不客气,命我交出两块虎符,只身卸甲回京。”
杨盼回头看着他“你想告诉我,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你就算这会儿不想兵谏了,之前那些调兵遣将、秣马厉兵的举动,也会是你的大过,必将遭受严惩,所以不造反和造反的结果是一样的”
“嗯。”罗逾点点头,“我只能孤注一掷。你却不能。我知道你是担心孩子,我想,也不用急着回南秦毕竟路途太远,我也不放心;你索性跟着王霭去柔然,春天的那里既不寒冷,风景还特别美丽迷人,就当为孩子散散心。乌由是柔然汗的亲姊姊,又是现在掌权的公主,她能保护好你,照顾好你,王霭我更是放心的。就算你在柔然生产,日后再带着孩子回娘家,一切也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他努力带着笑容说话,憧憬出一片美好的图景,仿佛他就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过这样的舒坦迷人的日子。
但是杨盼哪看不出他眼眸深处的哀伤和怖畏
与他的父亲作对,胜算哪有他跟她说的那么大
但是杨盼也劝服不了他。罗逾已经铁了心要和叱罗杜文打这一场,哪怕是失败,也是愤怒而不平的儿子以死来对抗暴戾无情的父亲,总归对叱罗杜文是个打击。
“其他我不管。我也不拖你后腿,你要对抗你父汗,我也支持。”杨盼说,“反正我不走。我们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你这是逼我让我心里有挂记、有后顾之忧”罗逾但凡到这个时候,就忍不住喉咙粗了。
杨盼才不怕他,一扭身子说“怎么着你打我啊”抱着胸不理他,还把肚子特意挺出来。
别说打,他连指头都不敢弹她。他是抱愧,但是又憋着一口气,绝不肯让步,最后免不了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杨盼不怕他走,大不了就是他晚上不回来吃、不回来睡,反正他也没其他地方去,不过是在书房窝一晚,赌气不吃饭,弄得她心疼了,给他送送饭、送送被褥,互相一顿慰问,彼此相惜,冷战就结束了然后隔两天再来一轮。
于是,她继续倚在条榻上看书,从扶风赶过来时没有带书出来,这些书都是罗逾书房里拣来的,还算看得懂的兵书和治国论道的书籍,无聊起来这几本翻来覆去地看,将将地也慢慢看懂了。
治国不容易,带兵不容易,罗逾不容易,可是,她杨盼也不容易啊大着肚子,还得操心他的破事儿;操心他的破事儿,还得想着王霭曾经跟她说过的让罗逾上位,好处太多了,尤其对关系一直不好的南秦,好处太多了她嫁过来和亲,难道仅仅是为小儿女间的爱情么
矛盾啊
天黑下来后,她气定神闲地丢下书,到厨房里看菜色。临时征用的厨娘讨好地对她们的王妃说“今儿吃得不错呢有最新鲜的韭菜、葵菜,还有最嫩的羊羔和牛犊,对了,殿下吩咐尽力搞些南边的菜品,厨下还有高价钱从商贾手里买来、从千里之外运过来的鱼鲊、鱼脯和瓮蟹”
杨盼觉得眼眶子酸,天大的气性这会儿也没剩多少了,她点点头说“做好了,用提盒装到外书房,别忘了叫上我一起,去给殿下送过去。”
饭菜都热腾腾地装好了,腌制过的鱼别有一种鲜香味,逗引得很久不闻乡味的杨盼口水都要下来了,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是她馋虫的来源,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吃一顿。
她咽了咽口水,叫几个厨娘跟着她,一起往书房的院子那里送饭去。
没成想书房那片儿黑灯瞎火的。
问了门口的亲兵,也老老实实说“今儿殿下就早晨在这里处置了军报和信件,然后就没过来。”
“他去哪儿了”
“呃是往后头去了。”那亲兵答道。
杨盼的眉头蹙起来后头就是她所居住的地方,但是罗逾可不在她那儿这家伙去哪儿了
她突然心头一懔,想起了什么,立刻对身后几个厨娘说“快跟我走”
她顾不得自己沉甸甸的肚子,步履生风,裙摆飞扬,使劲儿顺着甬道往前赶,后头捧着提盒的厨娘都跟不上她的步子,急急地叫“王妃,王妃你还有孕呢,慢着些呀”
过了杨盼自己所居住的正房,她没有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往更北边赶。那一片多是都护府里的婢女婆子所居。杨盼到了一片屋子的门口,果然见那里有几个亲兵执着刀兵站着,见到杨盼时都是一愣“王妃,您怎么来了”
杨盼往里头张了张,严肃地问“殿下在里面”
“呃”
不敢说“不”,当然是在里头。
里头有谁,她也知道。都护府只是罗逾临时所居,丫鬟婆子都是临时用了几个。
但是,清荷也被他贬在里头居住。
“我要进去”杨盼几乎是厉声说。
那几个亲兵想拦阻,但是见她大大的肚子挺着,简直不要命一样横冲直闯,谁敢真拦万一碰到了哪里,扶风王不得要他们的命
其实,杨盼并不是担心罗逾与清荷有什么她了解他,特别是了解他的洁癖。
果不其然,屋子里传来罗逾慵慵的问话,可是每一句话又像刀子似的锐利,都是躲避不了的问题。
“清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山雨欲来般压抑,“那天你说到我阿娘,一世的骂名可解,阖宫的嫉妒就有些不可解,而再嫁二字殊不可解。我阿娘到底有何往事”
杨盼顿住了正要推门的手,屏息等着清荷回答。
清荷声音驯顺“奴婢口不择言,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大汗娶妻妾,从来不像南边读儒家书的汉人一样条条框框多。无论初嫁、二嫁,哪怕是三嫁四嫁,只要看上的,就可以娶。”
大概这不是罗逾满意的答案,里头半晌没有动静。
杨盼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也很焦灼。
终于,她听到里面传来罗逾的笑声,果真带着些王蔼所说的阴鸷“你和我打马虎眼儿,是断自己的后路。清荷,你不要怪我无情。”
清荷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奴婢还有家人掌握在大汗的手里,那些奴婢说不定还没见过的五服内的亲戚,难道因为奴婢一时的口舌之快,就要面对和奴婢一样不幸的命运吗”
罗逾说“我理解你。但是,现在对我而言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你有家人,我也有。你舍不得他们,我也舍不得。”
“殿下殿下”她高呼了两声,然后声音突然变得微不可闻,“其实奴婢也很傻的你要对我说一声爱,或者喜欢我也愿意为你”
“我不要听了。”男人的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不说就算了。你的真相也未必就是真相。”
“殿下”清荷的声音像被堵住了一样,颤抖着,越发微不可闻。
“你说。”
“”
杨盼竖着耳朵使劲听,可是真的听不见,倒是有些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她心里突然一激灵,清荷那声音,与上一世自己被罗逾的利剑刺穿胸膛却还未死的时候一样,已经将近气绝,犹自喷着血沫用最后一丝力量在说话。
她简直要透不过气来,用力拍门喊着“罗逾你开门”
门从里头闩着,她越拍越用力,感觉门板都震颤气来,木头的缝隙时大时小,被拍得木屑直掉。
但里头很安静,连罗逾的回复都听不见,仿佛刚刚那段对话只是个错觉。
“罗逾”她心里像有密密麻麻的针在戳。听见他变成魔鬼的声音,太可怖了她要证实一下,前一世一个女人的噩运是不是这一世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兑现她是不是改了自己的命,却改不掉他的狠心和毒辣
终至力乏。
杨盼捧着肚子,两腿绵软,耳朵里“嗡嗡”地锐鸣,最终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膝盖也终于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她扒着门缝,软软地贴着跪下来,一下子坐倒在地。
门口守卫的亲兵看她脸色一片雪白失色,额角密布汗水的模样,吓得头都要炸了,一边挓挲着手扶她,一边大喊着“王妃,您怎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门“咔”地打开了。
杨盼本就靠着门,此刻软软地往里栽。
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不消抬眸也知道是他。可是心里恨啊,根本不愿看他的脸。
他大概也是震惊的,好久才嚅嗫了一声“阿盼”
他身上不再是冰片和墨香,也没有暖暖的青草味和男儿的气息,而是死亡一般的血腥气和铁片味。
杨盼在他衣襟上看到喷溅的血点,暗红色凝结在豆青色的丝缎上,宛如上等的青瓷上画着写意梅花。
他的那把短剑刚刚大概还握在手中,现在来扶掖她,所以丢在一边地上。雪亮的刃口上有一丝一丝的血痕,赤红赤红的,在好钢上如挂着蛛网一般。
再往里看,横陈着一具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淡紫色长裾,露出浅碧色的褶裙
杨盼用尽力气捶了他一拳头。
然后她在失去知觉前,听见罗逾高喊“叫军医来”感觉脸颊上下雨一样,淋下一点又一点温热的水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地问不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