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 罗逾胸中的悲愤渐渐积聚酝酿成报仇的强烈欲望, 悄然秣马厉兵,联结各处与他关系好的合作伙伴, 然后,万事俱备,只等柔然那里一个消息。
斥候传来的坏消息, 对他是个好消息拔什罗将军如清荷所说的一样贪功冒进, 被王霭的一支老弱残疾军队诱到燕然山中一道峡谷里,上礌石,下弓箭, 一支队伍被“切”成三段,前面的无法回头,后面的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拔什罗被封在峡谷中, 射得刺猬一样,不出意外地殉国了。
果然不过几天,王霭就悄悄地亲身来到瑙云。书房院落里的杏花已经落了, 青青的小杏子挂满枝头,树皮上犹带着一道道鞭子的痕迹, 而地上当时洒下的鲜血,却和当时飘落的杏花瓣一样, 已经了无痕迹。
王霭进门后仔细看着罗逾的神色,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觉得他变得阴鸷了好多, 落寞地倚在圈椅中,说话时总是垂着头,但抬起眸子时,又总是光芒锐利,叫人不能逼视。
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还真有些像那位北燕皇帝叱罗杜文
王霭行为瞧着散漫,其实心里从不小觑任何人。罗逾神情的变化,总是有原因的。王霭首先探头往里头瞧瞧“咦,我们广陵公主呢”
罗逾反感地说“她自然在后面,肚子都大了,还日日出来操劳不成”
王霭不依不饶“不成,我是广陵公主的臣子,今日来虽然是给你送信,但也是来拜见公主的,不见公主,我最要紧的事都完不成,其他算什么”
罗逾知道他担心杨盼,从面前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递过去“这是今早的军报,你看看上头的字,是不是你熟悉的广陵公主的”
又对外头没好气道“派个人,请王妃过来。”
王霭这算是放心了,端着送来的茶就喝,然后说“拔什罗死的那天,我没露脸,士兵穿的是前柔然汗旧部的衣衫,甭管嫁祸有没有用,至少一时还可以推脱。”
等杨盼挺着微凸的肚子来了,王霭才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罗逾“你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拔什罗所掌领的虎符二十万大军,总还有十七八万活着,有这件东西,他们就归你了。”
这块虎符是黄铜的,沉甸甸的,里头犬牙交错,是特制的卡口。罗逾接过虎符,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最后才对王霭说“谢谢你”
王霭看看杨盼,她望向罗逾的神色里都是担忧。王霭也不由肃然了些,问罗逾道“这段日子,倒没有问一问你平城的消息”
罗逾好一会儿才沉沉说“我阿娘已经被杀了。人头寄送过来,再无转圜的余地。”
“节哀,节哀。”王霭对他一躬,“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不知殿下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报仇。”罗逾捏牢了手中的那块黄铜虎符,面无表情,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齿缝里挤出来的,“巫蛊的事漏洞太多,却不查而诛,叫我万难服气。不错,死者长已矣,而且脑袋掉了装不回去,但是生为人子,却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忍了算了。”
王霭不说话,又悄然看了杨盼一眼。
罗逾问“你老是瞧着广陵公主,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她说”
王霭笑笑道“话没什么要单独说的,殿下对我坦坦荡荡,我也对殿下坦坦荡荡。殿下如今手上有将近三十万人;靺鞨那里还有几万是愿意支持殿下的;我们家乌由也可以动用十万的柔然兵,殿下如要,也义不容辞。近四十万人,对外甚至可以宣称个百万大军,动一动能够使得平城震恐。”
他抿了抿嘴唇“只是此路一走,就没有后路了。”
“我不要后路。”罗逾极快地答道,“我是兵谏,不是造反;为母弑父,也不是我的初衷,但陷害挑唆,致使我母亲身死的人,我也要她血债血偿”
看来罗逾心中已经默默地给自己定了个仇人。若是兵谏成功,想来李耶若就难以善终了。
而且,说起来是“不弑父”,真到了父子俩刀兵相见的时候,彼此是死是活,也不是现在口头说了就能算数的。
王霭是个冷静的性子,他看得出杨盼的担忧,但只字不提她,却问罗逾“那么,殿下知道整个北燕,还能调集多少兵力阻挡殿下的兵谏呢”
这个数字就庞大了。北燕的兵制国家精心豢养的精兵强将分布在四处,只要皇帝兵符召集,总有百八十万;真到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做到全民皆兵,所有壮丁接到军书,一户出几丁,一户出几马,战士只要备上鞍鞯,粮草全靠“打草谷”,国家可以迅速地征调出数百万人,战斗力虽不强,胜在人数甚众,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罗逾并没有担忧害怕,反而是孤注一掷的模样“所以我这里急等你的消息。兵贵神速,我父汗用虎符可以调集的兵,大部分分散在各处,只有平城周围有二十万中央的羽林精兵,还有分属太子掌管的东宫护卫三万人,未必是我四十万的对手;而举国征兵,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做到的。我只要快,快就有赢的希望”
王霭默认,然后又问“那么兵谏成功,下一步呢”
罗逾满脑子只有报仇,完全没想下一步,他愣了愣说“杀妖妃之后,他肯为我母亲忏悔,就奉他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呢”王霭咄咄逼人。
罗逾皱起眉头“我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王霭冷笑“那柔然汗以及我,帮你是为了什么”
罗逾锐利的目光瞥过去,冷笑道“是了,人俱有私心,那么你想要什么”
王霭对他全无惧怕,昂然道“我要什么殿下此问可笑还是先想想,兵谏一行,大军一动,你就只有两条路了胜利,则登基称帝,若能保住江山,后世的历史怎么写,全在你手里;失败,则引颈就戮,声名涂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所有的黑锅都是你一个人背,还会牵连妻孥。”
然后他摇摇头“没有第三条路的。你想着奉你阿干做皇帝,你做权臣,也是做不踏实的;想逍遥江湖,仿陶朱公之乐,更是做梦。下一任的皇帝只要不是你,就只愁没有人来背这口黑锅,哪有你这样上赶着背锅的笨蛋”
罗逾笑着问“这么说,你也想效法我父汗扶持前任柔然汗那样,扶持一个北燕君主,卖些好儿,然后就可以期许得些实惠”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王霭只是冷冷淡淡看着他嘲讽,最后说“我有什么好处想要什么实惠我命都不要在平城的牢房里熬刑,只为了点实惠我不过期许你能让广陵公主不必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再期许你让两国的百姓也不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的话硬铮铮的,简直带着对罗逾的蔑视。
罗逾嘲讽的笑容摆不出来了,他看了看在他身边的杨盼,看了看她挺起来的肚子,面颊的线条变得柔软起来,对王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如果只有这条路走,那便走罢”把手中的瓷杯往地上一摔,嘴角挑着一抹凌然的冷笑。
两个男人的意思是定下来了,杨盼心里却没有这么决断,罗逾当不当皇帝她不在乎,但是长剑的另一刃就是万劫不复,她总是害怕的有了孩子之后,这种害怕就越发浓厚。
罗逾又一次看了看她,说“阿盼,我们要商议军策,你先回去吧。”
之前,别说军策不回避她,甚至还让她参与、听她的意见今儿王霭一来,就要她回避了
杨盼颇感不快,掉了脸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们俩只把我当玩意儿逾郎,我只提一句,你别忘了,你父汗也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也是靠外部围击都城得到的皇位,也是一肚子阴谋阳谋到底他才是北燕之主,用兵经验和控制能力还是要比你更强。”
罗逾看着她,坚定地说“这些我都懂。”
杨盼甩手就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隔着门和帘子,她听见罗逾的话“我一会儿到外头巡一圈,这些话,只有咱们俩知道。”
她不能自取其辱,听壁脚的打算至此破灭,于是只能发足而走,离开了罗逾的书房院子。她心里愤愤地想“我要留下来你想着你阿娘,脑子就犯迷糊,得让我留下来帮着你清醒清醒我绝不能让你孤军奋战”
是气愤,但也是不舍。哪怕面对的是深渊在前的危险,她也不想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切。
而罗逾真在几分钟后到门外环顾一圈,书房是独立的五楹屋子,周遭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重新回到里面,对王霭说“为母亲报仇,我志在必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是,我一身孑然,愿意为这次兵谏父亲,起兵报仇而死,却不能因此牵累了阿盼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王霭目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罗逾说“前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得考量你是不是已经倒向柔然公主的温柔乡,拿着他乡做故乡了。”
王蔼笑了笑,又缓缓点了点头,说“你想保住广陵公主,要试试我是不是还忠心于她,忠心于大秦,然后想叫我带她走,对吗”
罗逾叹了口气说“不太容易。一来,这里去南秦太遥远,一路艰险太多,她又怀着身孕,我怕出事;二来,她自己也未必愿意,而且,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王蔼亦点头“是呵,咱们这位公主,看起来娇弱,骨子里有韧劲,有自己的主张。刚刚她一听你说兵谏就皱眉,满眼的担心都掩盖不住。”
他曾和杨盼谈过罗逾掌权的好处,但她没那么在乎和一心是天下、是权柄的男人比,杨盼到底还是个女儿家的心思,豁出命去赌,她不愿意。
罗逾低头沉吟着,过了好久才又毅然抬头“发兵到平城,和我父汗兵戎相见,是一定的;不能让阿盼冒风险,也是一定的。你带她去柔然,我信你。若是我能活下来,我再来接她。”
他直视着王蔼的眼睛杨盼是他的故主之女,他现在只能选择信王蔼是个忠诚的男儿。
王蔼摇摇头“我没有不愿意的,但是,难道你要我把她塞马车里强行拖走你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