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罗逾撕心裂肺的伤心终于缓过来时, 已经到了月上柳梢的黄昏了。
他两顿没有吃,也不觉得饿, 杨盼还是心疼他,悄悄吩咐他的伙头兵“用羊羔肉汤熬点稠稠的粥,加荜拨和胡椒, 香味浓郁些, 再配几个爽口小菜,一总送到这里来。”
她挺着肚子,吃力地端着食案, 到门口说“逾郎,我在门口,能进来么”
里头闷闷地传出一声鼻音“唔”。杨盼侧身推开没有闩住的门,端着食案进去。见罗逾已经把那血淋淋的首级收拾回匣子里去了, 他一身沾了血迹的衣服也脱下丢在一边,但人抱膝在地上毡毯上坐着,垂着头也不看人。
杨盼拧了一把热手巾, 递到他面前“擦擦脸吧,哭久了眼睛会不舒服, 及时焐一焐,明儿不会肿得太厉害。”
他依然垂着头, 抬手接过手巾,整个儿盖在脸上,在热气里狠狠地呼吸了几下, 然后瓮瓮地说“我不想吃东西,你叫人把食案端出去。”
杨盼看看自己好容易端进来的食案,没有苦劝他吃饭,而是驯顺地答应道“好吧。”
但是并没有叫人,而是问“逾郎,你难过,我也心疼你,但是,难过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罗逾揭开盖在脸上的热手巾,露出一张肤色煞白,而眼眶鼻尖都是红红的脸来,哭到这份儿上,此刻反而没有表情了,瓮瓮地带着鼻音,说“我要给阿娘报仇我不能枉为人子”
“好。”杨盼点点头,“你先把自己拖垮,然后谁把你的仇当仇用兵的事我虽不懂,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等你把悲伤化解,饿伤的身子骨调养好,你那个军伍出身的父汗正好把你包抄,妥妥地包个饺子。”
罗逾看了她一眼,不言声地慢慢爬起来,到食案边盛了一大碗羊汤炖粥。看得出他没啥胃口,但是很努力在吃,每一口仿佛把仇恨在往肚子里咽,泪水随着他喉结上下滑动的吞咽动作,一道一道地从颊上滚落下来。他“唏哩呼噜”吃了好几口,才掏绢子把脸上的泪水擦一擦,接着又战斗似的跟那一大碗羊汤粥搏斗。
看他吃完了,杨盼才又问“你是睡书房,还是回后头我那里去”
罗逾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寝苫枕块的。”
“那是正常的服孝。”杨盼说,“你现在寝苫枕块,我也不拦你,你只考虑能不能休息得好,能不能让你保持充沛的精力。”
罗逾闭着眼想了想,说“好,我到正屋的梢间睡。”又补了一句“也是因为着风寒,不能过病气给你。”
杨盼点点头,四下望了望,从里头的屏风上取了一件斗篷给他,说“外袍脏了,裹个斗篷也能搪寒气。”
她见罗逾在那儿慢慢系斗篷的颈带,想来他是想一个人走,免得跟着老婆、步伐颓丧,会觉得尴尬,于是说“我先走。你别弄太晚。”转身先离开。
“阿盼。”他在背后叫。
等杨盼回头,征询地望着他。罗逾露出一个苦涩而真切的笑容,对她说“你真好,有你在,我没那种丢主心骨的感觉了。阿盼,上天待我太薄,唯有赐你给我,是他对我的厚待。”
杨盼给他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此刻还不能哭,她努力对他一笑“逾郎,你不能丢主心骨,我和孩子,都还需要你。”
他努力地点点头,系上斗篷,还又拿来风帽,掩耳盗铃地戴上,脸被遮在风帽的狐狸毛边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了。
罗逾晚间鬼魅般回来,悄无声息地躲在梢间里。杨盼一夜也没有睡好,只要醒来,就听见他或是低泣,或是叹息,又或是咬着牙齿,发出犬牙磨动的声音。
第二天,他的眼睛全肿着,睁开来几乎只有一条缝,若是平时,杨盼简直要笑死了,今天哪里敢笑,问他“你这副样子,今天去处置都护府的事务么”
罗逾老实地摇摇头,然后哀求她“你叫人到书房把一应军报、奏报都搬过来吧,我在这里处置事务军情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的。”
然而东西送过来,他那双眼睛却畏光,看不多会儿就刷刷地流眼泪,大概眼睛酸得太难受了,他只能继续用热手巾敷着眼,对杨盼说“不行,我的眼睛受不了。阿盼,这些奏报大多是汉文的,你帮我念,好不好”
杨盼不意落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上,不过看他可怜,只能答应下来。汉文的奏报,或是简单的鲜卑文,她都能念,念完了,在一旁闭着眼睛热敷的罗逾就把处置的意见告诉她,她再给写上去,最后用钤印也是她的事。
读了几十份,杨盼也有些明白局势了。而且紧接着,在罗逾哀伤过度,无法逐份批阅这些军报的时候,只能让杨盼牝鸡司晨的时候,她也开始看得懂所有的形势北边柔然在祁翰和乌由的掌控中,渐渐步入了正轨;东边靺鞨还在期盼罗逾许诺的好处,尚未回去,还等着立功受赏;平城那方暂无动静,大将的调动一如往常,也还没有听说太子废立的消息
以及,现在罗逾手中的十万大军和拔什罗剩余的十几万人,每日如何开销粮草,如何日常操练,乃至里头伍长、什长、一队、一营调遣、开拨、驻扎所有细务,杨盼都明白了。
“真不容易”她说,“原以为打仗就是要会出奇兵,会用计,会埋伏,原来背后吃喝拉撒、用人换人才是大学问”
罗逾的眼睛消了肿,但还有些畏光,不能用眼过度,闭着眼睛说“于留心处皆学问,阿盼,若是有一天我有个意外,你也能指挥人马,给自己逃回去的机会。”
“逃到哪儿”
罗逾睁开眼睛,乌油油的眼珠转过来,温暖而坚决“我要报仇的,但是,这或许会是万劫不复的事可我也要做。你和孩子,是我现在最担心最牵挂的。这瑙云城离南秦有十万八千里,我想先送你回南秦,但又担心舍不得你奔波;还有个法子就是等王蔼那里的消息。你帮我写封信给他,叫他亲自来接你去柔然,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我若是能兵谏成功,再来接你和孩子;若是失败了”
他沉郁地默然了半天,才说“我也总要保住你和孩子。首要是你。”
杨盼看着他,气呼呼说“我才不要跟你分开”
罗逾看着她,好半晌才摇头说“阿盼,要听话”
“我不听什么再会珍重永别我都不听我跟你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我们的孩子自然也愿意和他的父母在一起”
罗逾凝望着她好半天才说“好吧,咱们不谈你。你写信给王蔼,把我们这里的局势告诉他,再问问他那里的局势。我有信得过的驿卒,可以给我送信。”
杨盼赌气地抹了一把眼泪,坐下来给他写信。突然,肚子里像有个小气泡被吹破了似的,“啵”一声动静。跟一般肠子发出的动静不一样,而是在小腹深处,有一阵奇妙的感觉。她停下笔。
罗逾问“怎么了不好措辞么”
杨盼摇摇头,看着他说“刚刚,可能是,我们的孩子,动了”
磕磕巴巴的,但是一点都不妨碍听明白。罗逾看她虽然没有明显的笑颜,可是嘴角的弧度,还有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简直昭示着她的笑意。
他的心境突然间感觉敞亮了一些,母亲死亡的阴霾与晦暗,像被夜晚的一轮皎皎明月的光芒推开似的,倏忽就变淡了。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压抑着激动说“阿盼,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对我的孩子”
一心要报仇的罗逾不敢怠慢自己的身体,每日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饭,睡不着觉也要努力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不好也不敢耽误一份军报。
一日,他突然对杨盼说“阿盼,我想先在瑙云城外的青山里葬了阿娘的头颅,等我兵谏胜利了,再将分开的尸骨合葬。若是失败”他苦笑了一下“那就半点不由人了,现在就不提了。”
在他心里,这还是亲娘,哪怕杨盼也认定那是不可能的。
不急,不能急。杨盼心想,人形成了执拗的观念,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反正一个死人,我还怕什么
于是她点头答应“好。要不要请和尚做一做法事”
罗逾茫然地看了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娘虽然信佛,但好像信的也不是一般的佛教,念的经也与一般的不一样”他似乎打了个寒颤,想起母亲常年在阴暗屋子的小蒲团上,喃喃地念那些诅咒的经文,还有那些她挨着诅咒的名字,突然就觉得背上一阵阵飕飕的凉。
他最终坚决地摇摇头“不折腾了,折腾了她也未必满意。横竖是我的心意,若是我有能耐,在合葬尸骨的时候再补一应礼数就是了。”
瑙云城外是连绵的青山,此刻匆匆,也顾不上看风水,找地脉,更顾不上雕琢精美的石碑、墓志,只能用一个新置办的楠木锦匣,把已经枯萎的人头放进去,在青山深处一棵树下埋起来,简单地竖上石板,简单地写几个字,聊作将来寻找尸骸时的标记。
罗逾跪在那馒首般的新土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再深的悲伤也不像开始似的摧心肝了,他两行泪下,在土馒首上撒上浮土,培上青草,喃喃地说“阿娘,儿子无能,未能保全你,未能及时救你。日后日日夜夜,哪怕穷尽一生,但有一条命在,便是思虑为你报仇雪恨”
杨盼撇嘴报仇雪恨那方也是你爹诶圣人谈孝顺是说孝顺父母,哪有只孝顺一个,还要找另一个报仇的
正想着,突然罗逾回过头来,对杨盼欲言又止地说“阿盼,这这到底是我阿娘”
杨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虽然有些憋屈,但是想想自己的大计,想想韩信,想想张良,自己有啥不能忍的她爽利地说“为了你,我并不计较什么前朝后朝的。她不是永康公主,也是你娘;她若是永康公主,也算是做过几天我的后娘磕一个头也是小辈该当的。”
罗逾听她这话又不地道,不过转眼见杨盼真个跪下来在这堆坟前磕了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在说什么,他又觉得感激她,热泪盈眶说道“阿盼,我知道你委屈了,但是这份情是我亏欠你的。将来,我若有活着回来接你的一天,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杨盼心道你补偿我什么也跪床头的踏板上给我磕头老娘不稀罕
不过刚刚嘟嘟囔囔,说的是永康公主,你够占便宜了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好一个便宜儿子,半辈子给你蒙在鼓里。不过你别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会儿丢了脑袋,日后只怕还要丢了他的一颗虔诚的孝心怪谁呢好好的日子过着,多好啊不管怎么说,他是你身首合一的唯一希望,你在天堂啊不,应该是地狱吧,也好好祷念着他能够成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老晚的终于码好了,困。不检查错别字了,大家发现了告诉我吧。叩谢一个
然后别觉得阿盼磕头委屈。真不委屈。我偶发实用主义,觉得和控制人心比起来,叩头又不少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