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样”杨盼奔上前扶他, 可这样大高个子的男人, 饶是瘦了一圈还是很沉重,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扶不起来, 扭头唤丈夫,“逾郎,你来帮帮我呀”
罗逾犹豫了一下下, 上前帮着把王蔼扶了起来“王领军, 身子不好,还是坐着吧。你这样,公主更难受呢。”
杨盼抽抽噎噎擦眼泪。
王蔼挣不过罗逾, 只能踉跄地站起来,又被摁着坐在条榻上,想起故去的时光,曾经三个人年少时的那些纠葛, 不觉已是双行泪下。
屋子里静默无声,偶尔传来两声杨盼忍不住的啜泣,又过了好一会儿, 才都平息下情绪。王蔼强笑着对两位客人说“瞧我,如今身子不行, 脑子也不行了。太怠慢了阿诚,快倒茶”
一个奚奴快步倒了两杯奶茶来。
王蔼眉头一皱, 但没对奚奴说什么,反而对杨盼抱愧地说“这里吃惯了奶茶,没有团龙和岕茶, 只怕公主喝不惯。”
“我喝得惯。”杨盼说着,接过来一杯奶茶,而且大大地啜了一口。
低头喝茶的时候,杨盼感觉得到王蔼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仍像个大哥哥一样亲切而又关怀。
她喝完了茶,王蔼伸手接过空杯,手不停地颤抖杨盼这才发现这不是出自于激动,而是一种病态。
王蔼好容易才把杯子放在案几上,又是一脸抱愧“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见笑了。”
“你的手”
王蔼神色复杂地看了罗逾一眼,笑笑说“毕竟是肉体凡胎么,哪有金刚不坏之身荆杖伤了脊骨,炮烙伤了胳膊的筋脉,彻夜熬审,坏了整个身子骨。”
杨盼又是眼眶发酸他遭受了怎么样非人的虐待啊建邺城里、雍州府外那个刚健有力的小伙子到哪里去了
气怒时不由要迁怒,回头狠狠瞪了罗逾一眼。
刑讯折磨之类当然不干罗逾的事,但是下旨意的是他亲爹,他做儿子的挨这一瞪也不冤枉,只能抱歉地笑笑,然后恳切地说“两国交兵的时候,确实是对不起阁下。现在既然和解了,过去的事只能再说抱歉,你若要什么补偿,你提就是,我尽力为你去办。”
王蔼虽然身子佝偻,但看得出那双眸子仍是深沉的,他摆摆手说“殿下说得对,两国交兵,我选择了那条路,自然是认账的,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殿下的短剑拿到了”
罗逾点点头。
王蔼看了看杨盼,又说“两国和解,是因为广陵公主和亲”
杨盼算是和亲,但也不仅仅是为了和亲而嫁给罗逾,用她换王蔼的心思,不敢说,怕这个小伙子负疚更重;但也不敢说是因为彼此相爱毕竟,王蔼曾经也喜欢过她啊,这万一要伤了他的心呢杨盼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能语无伦次说“什么和亲不和亲的,你别多想了。这次逾郎到扶风郡就藩,我们把你带上,送到黄河岸边,到得雍州,便是进到故国故土了。你的心,就能安了。”
王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五殿下,先你说,我若要什么补偿,提就是,你会尽力为我去办”
罗逾点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王蔼笑道“你能做到。等到扶风之后,赐我间宅子,一片农田,让我从此做个田舍翁。”
“你你不回南秦了”
王蔼面色沉郁,但话语很坚决“不回了。”
“为什么”
王蔼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废人一个,徒令他人伤悲,有什么脸面再回国呢我这辈子,算是这样完了。”
“你别这样。”杨盼恳求他,“身子不好,慢慢调养,纵使做不成马上驰驱的将军了,南秦也需要有谋略的文臣。你的智慧总有用武之地。再者,想想你父母”
“正是想到父母,所以回不去了。”王蔼有泫然欲泪的样子,但是终归没有哭,含着泪光苦涩一笑,“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公主。”
“我”杨盼问。
王蔼并没有说话,长叹一声向壁而立“阿诚送客吧。”
逐客令下了,杨盼只好跟着罗逾坐回车上,情绪恹恹不乐,罗逾一来抱她,她就反过去捶了他一顿。
冤枉挨打的人委屈地说“怎么了”
杨盼抹着眼泪说“你们不是人”
知道她生气,迁怒也只好受着。罗逾挨了几下捶,抱住她的两条胳膊哄“好了好了,这你得理解,王蔼那时候给我父汗造成了多大的困扰燕然山是什么地方是我们大燕北边的命脉又是这样一个奇货可居的人才,当然想先折服他。”
“人都给你们废掉了”杨盼犹自挣扎着要打他,打不着就上嘴咬了他手腕一口,气哼哼说,“哪怕是杀呢一刀子也就过去了,哪有这么折磨人的”
罗逾甩甩被咬出牙印的手,不服气地说“你阿父那时候打我,也没留情面要是我有王蔼那样的价值,只怕也折磨得差不多了。再说,真要把王蔼杀了,咱们俩还有今天”
眼见杨盼又要扑过来,他急忙又张开双手抱住“好了好了,他不肯回去,绝不是因为被打伤了好嘛你但想想,你们俩的婚约,是谁先毁掉的”
杨盼顿住正要咬上去的大门牙,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她是一直不肯嫁给王蔼,但是,阿父说“婚事黄了”的那会儿,是因为王蔼先娶了柔然的公主。在王蔼看来,背婚约而另娶,把一国的公主给甩掉了,虽然说是为了国家,但到底是个污点啊
“后来那柔然公主怎么办的”她忘记了要咬他一口肉这件事。
罗逾摇摇头“老柔然汗死了,继位的新柔然大汗是那位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出卖王蔼全无犹豫听说王蔼所娶的柔然公主当时还怀着身孕,在王蔼被捉的那晚上趁着一片混乱打马离去,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她。”
被王蔼从狼群中救出,便以身相许,召为驸马;那么耿直的王蔼居然心甘情愿娶了她,留在危机四伏的柔然这又是怎么样一位公主啊杨盼想着王蔼,想着那位不知名、未见面的公主,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奇女子”
马车到扶风王府,管事的长史正在门外翘首以盼,见马车来了,急忙上来帮着牵马“殿下回来了太子已经在客堂等了好久了。”
“太子”罗逾一愣,人家都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也不好怠慢,只能匆匆下马,到客堂拜见。
太子叱罗拔烈正负手在客堂看墙上挂着的字画,扭脸见罗逾带着杨盼进门,笑道“五弟回来了你这间客堂,真是雅致得很呢父汗也喜欢南人的青绿山水、设色人物,可惜我这样的俗人,看不懂。哈哈。”
又扭头盯了一眼杨盼,笑道“这就是南秦来的弟妹了”
杨盼觉得他那一眼有虎狼之色,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太子是储副,是君,她只能敛衽为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道“怎么这么多礼呢这是宥连的家里,我才是客人嘛。宥连和我,一直以来就是好兄弟,平日里也不怎么计较礼数呢。”
他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锦盒打开“还没来得及给新妇送见面礼。”
锦盒里是一对巴林玉跳脱,半赤半黄,很是漂亮。罗逾接过,转手递给杨盼,杨盼又是蹲身一礼“多谢殿下”
她看出太子似有话要对罗逾说,于是索性先行告退了,出了大门,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好听见里面太子在说“你日后可是舒坦了。我还得在这里受罪,略有不洽,便是鞭杖伺候全然不像个储君,倒似个奴才。人都说这叫恨铁不成钢”他似乎在苦笑“我都那么大人了,不成钢也就不成钢了,还能打成钢不成”
杨盼往前走了两步,耳朵里有隐隐飘进两句“御医的脉象,估猜左夫人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父汗正在壮年,将来母爱者子抱,他百年之后,孩子大概也正是青年的时候。呵呵,只怕我阿娘要白死了。”
杨盼顿住步子,听见罗逾谨慎地回答“父汗骨子里是崇信南朝儒教的,阿干虽不是嫡子,但是居长,是谁都不能改的。再说,立太子则杀母,父汗估计也舍不得李夫人。”
太子笑着说“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能改的。父汗将来有一天突然说这条祖宗成法不太仁义,要废除了,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如今咱们大燕的天下都在他手中,大权独掌,谁敢多话反对”
罗逾的回复依然很谨小慎微“虽说凡事预则立,但是也不能杞忧不是”
“是,是。”太子说得很圆滑,但也很厉害,“宥连啊,不是我多虑,他这个人子孙缘薄,性子又凉。素和以前人都说最为受宠,说嫁出去施美人计就嫁到敌国去了;就是你当年到西凉和南秦潜伏,他也没关心过你的死活。杞忧也罢,预立也罢,自己太乐观、太老实,只怕有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杨盼在屋里等到罗逾时,他的表情果然也有些沉郁。杨盼问“太子是要拉拢你”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不问,在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舒服么”
罗逾还是点点头,然后说“只要我阿娘不卷进去,我不想问他们的事。太子将来当皇帝,还是李耶若的儿子当皇帝,我都不在乎,也不信他们谁是真的把我当兄弟的。”
他抱住妻子,在她香喷喷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我奔波了这么多年,心一直是悬着的,很少着落在地上,好容易能正常过日子了,我不想管,我什么都不想管”
他确实全无野心。
杨盼说“但是,凡事预则立,还是不错的。”
罗逾看了看她,点点头“我明白。”
他第二天就尝到厉害了。
皇帝在大朝之后,把一众皇子提溜到太子所在东宫,众皇子垂手站着,而做皇帝的提着一根鞭子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走过,目光如鹰隼,锐利而冷酷,盯住了谁,谁就是股栗汗出、脸色发白。
叱罗杜文终于停下步子,轻蔑地瞟了太子一眼,喝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宦官被五花大绑,鼻青脸肿地被推了过来。
皇帝拿鞭子指着那个宦官问太子“拔烈,你认识”
太子战战道“儿臣不认识。”
皇帝笑道“不会吧前儿个你们把酒言欢时,怎么不说不认识”
太子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赔笑道“啊,对的,前儿有人请酒,儿子未顾父汗的禁酒令请父汗责罚。”
皇帝“噗嗤”一笑,笑得冷森森的,接着,他的鞭梢指着那宦官的脸“谁那么大胆,拉纤拉到太子殿下和皇后宫里的总管侍宦了”
接着,突出令所有人都惊诧的声音“这个狗奴才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2018,旺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