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抱着三分兴奋, 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条一条地整理对西凉的战略条陈。
写了一半, 太子叱罗拔烈摇了过来,见罗逾还要起身, 他摇摇手说“不必不必,你忙你的。”
探头在罗逾纸上瞄了一眼,笑道“啊从金城退兵五百里父汗心心念念要打到张掖去呢, 你这个条陈一上, 怕要挨揍呢”
罗逾知道他不懂皇帝的思路,于是笑笑道“做个诈退的假象么。阿干请坐啊。”
太子在他屋子里晃了两圈,大概挨板子的伤还没好, 不肯就坐,晃累了,就侧倚着墙柱,笑着说“父汗胆子大, 老嫌我没用,我这个太子当了这么些年,除了害死了亲娘, 别无一用。哎”
罗逾不敢应和他的满腹牢骚,只能笑一笑说“父汗最看重阿干, 要求严一点也难免么。像我这种母氏不得宠的,想他多看一眼都难。”
罗逾在回来之前确实不得宠, 太子之前也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倒是这次回来,觉得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弟弟实在是个人才, 拔烈颇有拉拢他的意思,对罗逾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也有改观了。阿爷喜欢强悍的孩子,你看三皇子常山王,一头蛮劲,父汗三天两头就要夸他是叱罗家的小公狼。啧啧”
最后加了一句“我可看不惯他那粗鲁张狂的样子他要想当太子,我倒愿意和他换换。只是我阿娘就白死了,他阿娘原来是最盛宠的一位妃子,我想父汗舍不得杀,现在倒又另说了”
罗逾完全不熟悉父亲后宫那些事,三哥也就是见过两面,点头之交,人家也瞧不起他,这会儿插不上话,只能陪着笑笑。好容易太子的话说完了,罗逾懊恼地看着思路被打断了,又不好怪他。
但是太子拔烈像要弥补似的,对罗逾道“南朝可不像西凉那么好对付。一边赈灾,一边却又把兵往边界上调。尤其是兖州兵,是南朝皇帝亲自带出来的最强悍的北府军充任的。大概明摆了在说想要兖州,甭想欸,你说那个王霭,人家要不在乎了,岂不就是一堆破肉了”
罗逾想起王霭,那时候两个人争着在杨盼面前现眼的时候,他们是不大和睦。但是不得不说,建邺一段相识,雍州一段相处,乃至后来王霭所有的行事,这都是个有勇有谋,唯独不会哄女孩子的男人。这样一个人,若真是杀掉了,感觉也可惜,但要是放回去了,又有些不放心。
他问太子“王霭可以劝降么”
拔烈摇摇头“能劝降,早就劝降了。他的皮像是铜铸的一样,打了多少鞭子,好肉都没一块了,嘴上连哼哼都不哼。你说南蛮子看着那么孱弱无能,怎么居然有这样刚硬的人呢”
他最后说“我看,用这块肉换两个郡是没戏。但是到可以比照柔然和西凉的法子拿一个被俘的的大将来要求和亲啊听说南秦的公主长得蛮漂亮的,嘿嘿”
这猥琐的“嘿嘿”两声,配着那挑起眉梢的垂涎样子,罗逾的脸顿时也黑了。
哦素和公主被父汗嫁给西凉做妃妾,南秦的广陵公主就会嫁给你做太子妾室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太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罗逾忍着气,心道这太子阿干一直在拉拢我,排挤关系好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今儿这话说出来,应该是蠢得不知道我和杨盼的曾经,而不是故意激怒我。我且忍一忍,看看后面怎么发展。
又想若是换郡不成,换个和亲倒也是个好办法。
这么一想,几乎兴奋得难以自持,他上面的哥哥都娶了王妃了,唯有他,仅只是定亲了而已,下头七弟才十四岁,和十九岁的杨盼差得有点多
他起身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运笔如飞,在写了一半的条陈上继续往下写
“押解臣入西凉,随侍必不能多,西凉必万分警觉。而武州虽远,驿路通畅,若能在武州呼应金城将领,越南北之势,推进必速。北路分兵酒泉、姑臧,使西凉无法兼顾四头,势必救近而弃远。则西凉半壁,必在陛下掌握。”
他的笔微顿了一下最不能保障的,就是他入武州之后,李耶若的旧情人石温梁的旧部,可否听他的指挥罗逾心里正是满满的豪情与泼天的胆气,想着杨盼,哪儿还怕这点风险
“但要武州得下,须有石温梁手迹。石温梁被俘南秦,何由得其手书儿臣窃以为,当务之急,兖、冀两郡既不能下,不如另行图谋。南秦皇帝之女尚未许字,若谈以姻娅,遣人南使,私结石温梁。姻娅成与不成其次,而武州城头则可以插我天狼旗矣。”
他收住了笔,满意地又看了两遍。
他私心想父汗那个脾气,对自己有利的事是寸步不肯让的,哪怕其实是想要石温梁的手书,他也一定会把强行求亲的模样做到十足。然后哪怕是杨盼一松口呢,他就有戏了
晚间,罗逾把写了大半天的条陈交到父亲的手中,忐忑不安地等他的意见。
叱罗杜文始终是皱紧眉头,最后问“你打量着南秦杨寄必然不会用女儿和亲,对吗”
罗逾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透露出来,所以不敢答“不对”,只能硬着头皮说“杨寄没有妃嫔妾室,所以只生有两个嫡女,小的应该还不足六岁,大的他素来宝爱异常,不可能舍得的。”
“万一他更在乎脸面,要换回功臣;或者,怕在这节骨眼上打仗,宁可牺牲女儿你就说,他要舍得嫁女儿来呢”叱罗杜文从胡床上扭转头,盯着儿子的眼睛和表情,“再弄回一个公主来,谁娶”
罗逾最怕就是父亲自己娶了,所以这问题一出来,他就厚着脸皮说“只只有儿子娶啊”
叱罗杜文牢牢地盯着罗逾,见这小子居然被盯得面不改色,反而回望着他,还带着点羞涩地一笑。
做父亲的顿时也绷不住了,嘴角一弯,又赶紧收住这难得的温情神色,冷哼一声道“那你先把前一个妻子处置掉吧。”拿出一把锃亮的短剑,往罗逾面前一拍。
罗逾定睛一看,这失而复得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剑吗
略一想也明白了王霭被送还,一把代表身份的短剑自然也送还。他激动得呼吸都紧起来,接过剑低头抚弄着青铜剑柄上图案粗犷的鲜卑瑞兽纹样,还有上头镶嵌的赤红色巴林玉,觉得“失而复得”真是个极好的兆头
皇帝说“不拔出刃看看”
这是许他在皇帝面前露白刃,罗逾告了罪,小心把短剑拔出来,刀刃还是那么锋利,闪着青色的寒光。
皇帝陪着他一起欣赏了一会儿,笑道“宥连,这样的剑锋,是要养的,不然,就不够厉害了。”
罗逾欢喜地说“是,父汗。回去后,儿子就给它擦油、磨砺。”
皇帝摇摇头“蠢好剑不需要这些凡俗的法子保养,它要喂血人血”他的气息喷在罗逾的耳边,使得这个狼族的小伙子竟也寒毛一竖。
皇帝冷笑道“你之前潜伏西凉、潜伏南秦,夹缝里求存,勇气可嘉,应变的机智想来也不错。但是,能无往不胜的狼王,除了勇气和智慧,还要有狠劲,咬断羊的脖颈,一丝犹豫都不能带。你将来要为我屏藩一处封邑,遇到敌人,该杀该屠绝不能手软;若是带兵出征,杀降屠城,也绝不能被你以往所读的汉人的那一套蒙蔽束缚了。”
“我也是读过汉人书的人。”皇帝最后说,“但那一套不是哪里都管用啊”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刀刃上抚了一遍,然后便见他三个指尖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窄窄的殷红色,旋即,那殷红色滴做巴林玉珠一般,鲜艳夺目地悬垂在他指尖上。皇帝嗜血一般舔舐了一遍指尖,唇上犹带着一丝血迹。
“血是咸中带甜的。”他笑道,“我的宥连。”
“去吧,到家庙去,用西凉公主李梵音的血,祭奠我们出征的帅旗。”他最后说。
罗逾机械地点点头,把短剑插回他日日不离身的剑套中,骑马出了平城宫的大门。
夜晚的平城有点寒意,一颗颗的星子在天宇上闪着寒光,平城的中轴大道因为长久的宵禁,此刻是安安静静的他的马蹄声就显得尤为突出的响亮。
几处巡查的士兵靠近,罗逾晃了晃皇子用的腰牌,所有人散开,向他单膝点地致敬。罗逾放开马缰,在“嘚嘚”的蹄声中,到了雍容的宗室家庙。
罗逾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守卒,问“西凉来的李公主,还在里面吧”
明明才是早秋,守卒却觉得罗逾的声音带着寒气,他巴结地说“在,在,今日好容易不骂了,晚饭只吃了几口,正在里头发呆想心事呢。”
罗逾走进去,廊道间只有几盏不怎么亮的灯,他的影子变得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投影在廊道的墙上。无数的飞虫绕着那些灯飞舞,无数个影子就变得忽大忽小,蛾子撞击羊角明灯的声音“砰砰”在耳,素来厌恶这些虫子的罗逾更觉得寒毛直竖,脖子后头空洞的凉他不由探手到腰间捏住了剑柄,顺势摸到了那个柔软的剑套,心终于平静了些。
“到了。”那在前面带路的守卒“吱呀”打开门扇,默默地等罗逾进去,又“吱呀”把门关上。
里头的人,尚穿着嫁妆里带来的锦绣华服,乱蓬蓬的头发便显得十分违和。她抬起红肿的眼皮,看了罗逾一眼冷笑道“五殿下,你终于肯来了”
罗逾的手握紧了短剑,不知怎么,那巴林玉的剑饰,好像一块火炭似的发烫,烫得他手心在抖。
李梵音翘起的眼梢显露出腾腾的怒气,因笑容而露出的牙齿比外头的寒星还要闪白,她抬手道“过来扶我起来。”
她是公主,就是死,也要尊严
罗逾半晌没动,最后说“是我对不起你。”
李梵音嘲弄地说“你一直就是个骗子,我一直就看出来你是来骗婚的。你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还是一直喜欢的就是我堂姐李耶若”
罗逾冷静地摇摇头“我没有喜欢过李耶若,当然,对你也一样。”
这冷静的实话更为伤人。李梵音突然歇斯底里笑着,最后说“那么,你今日来干什么你连骗我一下都懒得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罗逾捏了捏剑柄。
拔出剑,对准她颌下两寸,软骨下方就是人最娇嫩脆弱的咽喉,一击致命,但是血液会喷溅很远,污了衣服。
或者,把剑锋从她圆领衫子领口左侧四寸地方的刺入,正好在两根肋骨之间,穿过膈膜,直接刺穿心脏和肺间,也能一击致命。
或者,从肚腹那里刺进去,搅乱肝肠,会死得格外痛苦,她饶舌讨厌,死到临头还想骑在他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罗逾慢慢走过去,紧盯着公主李梵音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瞪得大大的,斜飞的眼梢把这怒气放大了。
他拔了几下剑,但是剑套做得太歪歪扭扭了,真是不容易拔出来。低头看剑的短暂时间里,刚刚的勇气好像变小了。
等剑刃露出来,面前那双眼睛里饱含了泪水,但并没有求饶。
李梵音颤抖着声音说“两国的恩怨,我就一定要当牺牲品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就一定要杀一个无辜的人”
罗逾的手,和她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
三条杀人的方案,他在草垛上练习格击之术时练习了无数次,今日却对着活生生的真人,怎么也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罗同学上一世可是用了四年做杀人的心理建设啊。
为一个善良的孩子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