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宫女见皇帝走了, 坐在罗逾的床上, 一个嘟着嘴唇说“哟,是不是没有烧起炕这被窝里冷冰冰的。”
另一个笑道“不是还余着些五殿下的体温么是请你来暖床的, 难道是请你来睡舒服觉的”
罗逾的目光瞥过来,她们俩笑着说“奴叫阿蛮。”“奴叫清荷。”
罗逾说“别坐我的床榻。”
两个人呆住了,见罗逾走过来, 急忙起身。只见这小郎君一脸不快, 弯腰把床褥子拍了又拍,抚了又抚,弄得平平展展才说“明日我要洗掉褥垫。”
叫阿蛮的宫女委屈地说“奴有这么脏嘛”清荷说“嗐, 洗就洗呗。奴就是来伺候五殿下的。”
罗逾的屋子只有两进,外头一间更加简陋,他指了指墙角的藤箱“里面有被子,你们捧到外面去睡。我身上疼痛, 你们见谅。”
两个宫女自然知道罗逾今日才挨打的事,原听说大汗最不喜欢这个儿子,一直丢在角落不闻不问的, 但今日看来,好像也不至于如此。两个宫女都是千挑万选的精灵人儿, 知道这小郎君今日挨打后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废话, 到藤箱里拿了被子,蹑手蹑脚到外头睡去了。
罗逾下午昏沉沉睡了半天,晚上面对父亲, 端着了半天,这会儿好容易松弛下来,可是这样静静的夜里,格外觉得疼痛感觉敏锐。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着就不会疼了,可是头脑里昏沉归昏沉,就是睡不着觉。
父亲这些日子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往自己母亲身上想。
他的母亲,人家都偷偷告诉他也曾是一位公主,但是亡国之后便再无价值,被父亲抛弃在平城宫这个角落里头。他小时候也傻乎乎问过母亲,迎接他的是愤怒的耳光,母亲瞪着眼睛,眼眦欲裂“你生出来,就是来戳我的心的么啊”
他不敢再问,默默到一边饮泣。
七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偶尔梦中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有面目模糊的父母双亲,有温柔的手抚过脸颊,但也有湿淋淋的水,水里的长长的草和长长的蛇裹着他,无数日常看不见的水虫围着他。
醒来时,他是一个颇能自知的孩子,知道父亲不待见他,正眼儿都不怎么瞧他。他读书、习武、参加宫里的宴会、仪式,都得沾兄长们甚至弟弟们的光。
也就这么荒草似的长大了,看着母亲早早的憔悴,明明是父亲的妃子,每日还得自己纺线织布贴补日用,供他穿像样子的衣裳鞋袜。所以她的每一点凶恶和无情,他都劝慰自己阿娘过得太苦了,要发泄一下又何妨
倒是他十二岁那年,他十六岁的长兄叱罗拔烈被封作太子鲜卑人重视长幼,但对嫡庶看得淡太子只是贵嫔所生。贵嫔旋即按照“立子杀母”的老规矩赐死了,当时,十六岁的太子在母亲悬梁的那间屋子外头拼命地拍门,哭泣着大喊着“我不要当太子我要我阿娘回来”
太子紧跟着挨了父亲一顿鞭子。
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听父亲冷静且冷漠地训话“有你要不要的份儿你现在进去,见着的也就是个死人了。你不要当太子,可以但是死掉的人是活不过来的”
太子怔怔的,仿佛鞭伤的痛也不存在了。最后“呜呜”地哭着,把头埋在滴着他自己的鲜血的青砖地上,哭了好久,也终于屈服了。
叱罗杜文那时候才缓和了一些,看着长子,放下了滴血的鞭子,淡淡地说“我没当过太子,但是我的母亲,在先帝去世的时候,也是跟着殉葬的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太子悄悄地跟罗逾说“西域的萨满傩法里,有一种法子,可以起死回生。但是,傩师做法时,求告的人要献出自己的性命给神灵才有用。”
他似乎是为这个想法思虑了好久,然后就没有再次提起。罗逾好奇地问他,太子拔烈冷淡地说“我死了,母亲也不会愿意吧再说,我死了,谁知道这法子成还是不成再说,我死了,她又不可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若是她仅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来一次,我不还是白死么”
再后来,太子受皇帝重用,每日除了读书,还要协理内外事务,学着打仗和处政,与这些弟兄们接触得越来越少了。
母亲有一天突然对罗逾说“阿逾,你阿兄们,封太子的封太子,封王的封王,但是只封到四皇子他也不过比你大一岁你阿爷就是对你瞧不起你当自己努力给他瞧一瞧,为你将来,也为化解你阿娘心里的痞块”
她抹着泪,告诉儿子他在南朝有一位舅舅,那舅舅虽然可恶,还有权力的时候就对嫁在这里的她不闻不问,后来被夺了权,更是通问不了了。
“但是,毕竟是娘唯一的希望”母亲揪着胸口的衣裳,仿佛痛苦得透不过气来,“你去闯一闯罢若是能护着你舅舅复辟,为娘还有机会活着回到故里。若是这件事成了,你阿爷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定给你块好些的封邑,让咱们娘儿俩一道去过点不烦心的日子”
她又说“南朝伪秦的皇帝杨寄,最是个狼心狗肺、毒如蛇蝎的东西。若是你舅舅已经被他弄废了,复辟没有指望,就要另靠他人。你给你舅舅一个好死,也算我做妹妹的对得起他当年的恩情了。”
罗逾昏昏沉沉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突然想到从南秦离开的时候,皇帝杨寄说的那些话,不知怎么心里悸动,他不由动了动身子。鞭伤瞧着狰狞,其实不伤筋骨,只要不扯到伤口,完全不影响活动。他努力穿上衣服,偶尔蹭到,“咝咝”地抽口凉气,自己没觉得有啥,倒把外头新来的两名宫女引来了。
“殿下怎么不叫奴婢们来伺候”阿蛮和清荷过来,帮他拿衣裳穿戴。
罗逾看着外衣都眼生,问道“这哪里来的”
两个宫女掩口葫芦“殿下怎么都忘了昨儿个陛下特意赐下的啊虽说是因为内库司来不及做新的,但是直接赐下陛下的新衣,啧啧殿下但想着这是做父亲的恨铁不成钢,也就不难过了吧”
其实罗逾自己挨父亲一顿鞭打,也没有那么多恨意,但是母亲的手指砍断接不回来,这样恶毒地拿他的软肋来控制他的方法,他心理上接受不了。
衣裳穿好,洗漱完毕,不等两个宫女去端早膳,罗逾说“我去隔壁看望我阿娘。你们俩到外头伺候,听我吩咐。”
妇人也已经醒了,躺在榻上呻吟不止,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罗逾到她榻前,自然而然地跪在脚踏上,轻轻叫了声“阿娘” 。
妇人蜡黄的脸转过来,额角有一滴滴细密的汗,望着儿子一句话不说。
罗逾掏出手绢给她擦汗,又看她抽搐不止的手,裹着白布,散发着药酒的难闻气味,左手小指短了一截,看上去光秃秃的诡异,他觉得自己背上那些鞭伤根本算不上疼痛,母亲这才是撕心裂肺的苦楚。
“阿娘”他柔柔地说,“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害您受苦了。”
母亲目光冷冷的,俄而冷笑道“我的话,你句句不听”又抬起伤手转着看看“好得很。还有九根指头供他剁,原来养儿是这样的下场。呵呵”
罗逾被骂得无地自容,不由已是泪下“阿娘我对不起你以后你的话,我都听都听”
妇人横了他一眼“都听的话,先答应你阿父,娶那位西凉公主。”
罗逾哪怕万般不愿,事到如今,情态逼人,父母双方的施压,他只能心灰意懒地想这辈子和阿盼还能够有重逢的机会么念念不忘的她,只能在梦里见了吧
他含泪点了点“阿娘。我听话,你别再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儿子娶回媳妇之后,就好好孝顺你。”
妇人不愿意理他一般,好一会儿冷笑道“等你娶了媳妇,就该开牙建府,到自己的封邑去享福。而我,还是只能呆在这里,冰清鬼冷地过一辈子。”她潸然泪下,两道晶莹滑过面庞,从眼角的细纹直落到枕头里去了。
“我这一辈子,享福就跟放烟花儿似的,一瞬啊,就过去了。接着呢,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啊”她喃喃地说,“他们骗我,欺我,弃我阿逾,我只剩你了。”
罗逾想起人家说的母亲的身份,不由开口说“我在南边,见到了那个舅舅封作建德公。”
妇人重新在枕上转头,不错目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笑道“不错。二王三恪,不能随意屠杀前朝的皇族宗室。然后呢”
罗逾又说“建德公被囚禁西苑的高墙内,已经已经疯了。儿子试探了好几次,确实是真疯,治不了,救不回,估计也没有能力复辟。他有几个儿女,唉”
母亲的脸色难看,最后问“那有没有杀了他”
罗逾点点头“活得那样污秽而绝望,真是不如早点离开。”他陡然间想到母亲,想到自己,不由心里一阵同病相怜的搐痛若不是心里还藏着一点点温暖与光,他们俩的生活岂不也是污秽和绝望的
母亲好一会儿才说“死了好死了好可惜我还得这样子活着。总有一天这些仇我都要报我活着,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儿子”她珠泪滚滚,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去抓罗逾的手。
罗逾心疼不止,也伸手任她抓着,多少日子没有剪过的尖锐肮脏的指甲直接刺进他的手背,掐得又深、又重,似乎掐在骨头上。
“阿娘的仇,就是儿子的仇。”他说,接着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么,阿娘在南朝时的封号,可是永康”
妇人像见了鬼一样,突然瞪得目眦欲裂,过了好半晌才鬼魅般笑着,声音像钝刀片刮在琉璃碗的边沿上“我的好儿子呀,你想问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过去,2018来临。
祝看文的各位小仙女们新年快乐、又美又仙。过一个棒棒的新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