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终于能起身的时候, 连平城都满布着烂漫的春色了。
他询问过御医之后, 慢慢拆掉了身上包裹的白帛,虽然隔三差五洗换擦身, 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污秽,赶紧叫宫女给他打水洗浴。
他所在的靖南宫的宫女,不仅模样都不怎么好看, 而且又懒又慢, 在门外嘟囔着“烦死了”,骨嘟着嘴出去打热水了。
罗逾已经对这样的事情无感,等热水送进来, 也没有奢侈的浴盆什么,就两个小小的木盆,各摆着一条素白的手巾。
他解着衣衫,低头看了看肋骨曾断掉的地方, 现在已经长好了,但是茶碗口大的青印还在,边缘变作了黄色, 估计随着时间的消逝,还是会消失不见的。疼痛也是一样, 从刚刚挨拳头时撕心裂肺的痛,到躺在床上养伤时彻夜难眠的痛, 再到现在不碰就不会痛是不是时间确实能够改变一切
然而,罗逾的目光在看到摆在衣物旁那些零头碎脑的东西的时候,另一种疼痛涌上心头, 可爱的小白玉猪,缝得歪歪扭扭的剑套,还有其他小件,隶属于回忆,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能消弭这种疼痛
他揉了揉小玉猪的脑袋,又看了看剑套,小心将这些都收在一个半旧的漆盒里。
接着,他慢慢从水里捞出两块白帛,仔细检查了干净与否,才拧干布巾,慢慢擦拭自己的身体宫人懒散,所谓的热水也是温凉的感觉。
一个月仰卧病榻,只能看书,听母亲在隔壁念经,然后倦了,就闭上眼睛想事。从西凉,到南秦,无数的事,有的是时间一件件慢慢地梳理,有时觉得生而为人,心灰到极处,只因为腔子里还存着一点点小火苗,灰烬般的灵魂又挣扎起来。
隔壁的木鱼声停了下来。
外头有些嘈杂。
也没有人告诉他怎么了,倒是那个给他端热水的宫女“砰砰”地急促敲门“五殿下,水可用好了奴婢进来给您收拾掉。”
他刚“嗯”了个起头,余音尚在,那冒失丫头就闯了进来,看见罗逾赤裸着胸膛的模样,打量了两眼才脸突然一红,低头端了水就走。
罗逾在她背后问“谁来了吗”
没等宫女回答,外头母亲钝刀片似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来“他愿意不愿意,你怎么不自己同他说”
接着是皇帝叱罗杜文冷冰冰地话“自然要同他说,同你说,不过白知会一声。”
话音落下没多久,罗逾尚未来得及从矮屏上扯下衣服穿上身,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
父子俩这么相隔老远地望着,一个睥睨,一个看似低眉顺眼,脊背却是收紧挺直的。
一阵沉默之后,罗逾开口道“父汗。”他艰难地打算跪叩,皇帝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衣冠不整,不必行礼了。”
罗逾有些尴尬,偷偷伸手去屏风上拉衣服,屏风是旧的,一根木刺支了出来,他一用力,只听“刺啦”裂帛之声,衣服被撕成了两爿
皇帝没好气地骂了声“蠢”
罗逾束手,只能给他骂。
皇帝四下看了看,指了衣箱说“怎么愣在这儿重新拿一件穿上不就结了”
罗逾艰难地打开衣箱,里头的衣物还是他离开北燕之前整理的,整整齐齐一如既往,但是都是他十二三岁的衣物自从回到北燕,一直在床上躺着,除了新上身的几件中单亵衣,一件能穿的外衣都没有。
他只能踌躇着将就穿上新做的中单,又快又小心地系好所有衣带,然后回到皇帝面前,低头等着训话。
叱罗杜文皱着眉说“等着你跟我去前殿,你就穿这个”
罗逾诧异道“去前殿”
又有些愧赧“我我这次从南秦逃回来,没有带衣物。”唯有一件破烂的麻布夹棉囚衣一路穿回来,大概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皇帝皱着眉,又骂了几声“废物”,扭头对身后跟来的宦官说“去库里找太慢了,先拿朕的,挑颜色纹饰不僭越的,大小”他打量了一下儿子,没好气说“略小点最好,不小也没事。”
那宦官应了一声走了,父子俩隔着咫尺,却无话可说一样,罗逾几番抬头偷眼看他,叱罗杜文却连寻常父亲通常会问的 “身子怎么样了”这样一句话都不问。
罗逾也自是心寒。等那宦官捧着衣服送来了,他便也默不作声地抖开衣服穿上。
春衣还不能太轻薄。里面一件是厚绫,外头一件是灰鼠,银灰色的缎子面儿,配着苍绿色的皮革蹀躞带,莹莹几块碧玉带銙。他抬起头,看见皇帝正看着他,目光却失焦,表情十分凝重。
“走罢。”皇帝突然发现儿子正看着自己,陡然恼怒起来,火气又没地方发,甩手留给他一个背影。
罗逾胁下还隐隐作痛,父亲步幅大,速度快,伤痛刚愈的罗逾不得不紧追慢赶,才能勉强跟上他。平城宫极大,半日,他喘着气,刚刚痊愈的肺又开始隐隐作痛,步子也不由得变慢了。
叱罗杜文脑后长眼一样,停下来等他,回顾斜睨,满满的都是不屑“你怎么这么弱在南秦没吃过饱饭么”
“不是。”罗逾终于忍不住了,虽然不敢高声,但意思里带着刺一样,“和南秦无关,回来这一个月,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又不能动弹,所以变弱了。”
皇帝倏地扭过头来瞪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会跟我顶嘴了好出息跟你那个阿娘一样”
罗逾等着他的巴掌扇过来,或者脚踹过来。但是皇帝重重地呼吸,拳头攥得紧紧,并没有碰他一下。
叱罗杜文好一会儿才终于问“你是不是在怨我”
罗逾低头说“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怨”
皇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复“不敢。父为子纲。”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南秦到底是崇奉儒家,你这话冠冕堂皇,但是不入心”诛心之话说完,语气又平淡下来“我年轻时也读儒家的书,也崇奉南朝的体制,但是民风国情不同,是登基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儒家还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要父亲像个父亲,儿子才好像个儿子。”
他重又问“你是不是怨我一回来就把你打得那么重”
罗逾抬头望着他“父汗责打,儿臣并不敢怨。受伤虽重,但是不受辱,应该是儿臣要感谢父汗的恩典。”
的确,若是正经问起他的罪过来,三司审问,宗府旁观,丢人现眼还落下话柄;到头来判处,他身为皇子,不会是流徒,少不得是问一顿鞭杖,虽不会打断骨头,但是褫衣受责、皮开肉绽、辗转呼痛,大家瞪着眼儿瞧笑话似的瞧,不知要在暗地里传笑多少个年头自己也不知道要多少年头抬不起头来。
实话说得这么委婉,皇帝又有些刮目相看,冷笑一声问他“那么,你在怨什么呢”
罗逾直视着父亲的眸子“请阿爷不要把我当个敌人。”
“信口雌黄一派荒唐”皇帝突然出口痛骂,拳头攥得关节都白了,“和你那阿娘一样,都不知恩”
罗逾不再说话,心里却浮现起杨盼的父亲,南秦的皇帝难道不是盖世英雄可人家为什么能够对老婆孩子亲亲爱爱、和和美美杨盼和两个弟弟为什么总能露出真切的欢笑沈皇后宠冠后宫,仅仅是因为皇帝怕老婆
叱罗杜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西凉来人,名义上是送贡品,又要求看一看五皇子和六皇子,你别摆这一副死脸过去。这件事不成,我也不想要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好儿子了”
他习惯性地又出威胁“想想你阿娘”
到了大殿,欢歌一片。
西凉来的使节看着眼生,不是他潜伏右相府邸时见过的人。那使节正把酒就着佳肴,吃得满面红光。
罗逾的六弟一身紫袍,脖领上沙黄色狐狸毛出锋,衬着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宽腰厚实,笑容可掬,但是罗逾坐他上首旁边时,他还是不快地躲让了寸许。
“两位皇子真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使节打量打量左边,又打量打量右边,拊掌赞叹着,“我们家公主有福了”
然后又陪着笑说“不过我们家公主是我们陛下的爱女,舍不得远嫁当然,也不好叫皇子入赘鄙邦,可否就在凉州附近封邑,将来彼此方便”
叱罗杜文笑道“那么,朕的爱女嫁给贵国国主,贵国可肯赠一块土地作为聘礼”见西凉来使一脸难堪,他笑容也冷而傲慢蕞尔小国,还真把自己当棵葱
宴会喝到半夜,皇帝微醺,借口解手,到后面醒醒酒。
李耶若一直在后殿伺候着,此刻一点困意都没有,见皇帝来了,急忙起身把醒酒汤端给他,关怀备至地说“大汗虽然量大,但是喝多了到底伤胃。”
叱罗杜文先低头弯腰在她唇上偷了一香,然后才接过醒酒汤说“我知道了。你家乡的来人,刚刚还提到你,你要不要见一见有没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带给家里的亲人”
李耶若摇摇头“我没有亲人了。也不想见故乡的人。”
她想了想,突然挑唇角笑了笑“对了,还有没入掖庭的一个后妈和一些庶妹,我手书一封信件,让她们知道我在大燕一切都好,叫她们只管放心我便了。”笑得带一些志满踌躇的小小恶毒。
皇帝“哈哈”笑道“你这个小坏东西”
接着又问她“西凉那个老头子的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嫁给我儿子,我儿子是不是吃亏了”
李耶若说“嫁给六皇子,还不算亏。”
“为何”皇帝有些玩味,“宥连长得好看,所以会吃亏”
李耶若笑道“五皇子心软,容易被女人哄住。将来陛下动兵西凉,他舍不得老丈人,不肯出力助陛下取胜可怎么办”
皇帝冷笑道“有这毛病啊,要改”
他喝完醒酒汤,又到得外头筵席上,举杯高高兴兴又喝了个尽兴,然后带着三分醉意和西凉的来使道“你们看看朕这五皇子,长得英俊不英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不开森求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