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带着弟弟扫荡了豫州行宫的御厨房, 挑了一大堆好吃的菜肴, 叫厨娘重新热了,套上布焐子。杨盼解释说“到大牢, 还有段路,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保温, 吃了会闹肚子。”
杨烽拈着厨房里的白切羊肉片一口一口地吃, 漫不经心道“嗯,你说得对。”
杨盼把他赶跑“全给你吃了罗逾吃什么”
杨烽眼看着一盘香喷喷热乎乎的白切羊肉就这么给抢走了,不由嚷道“喂, 阿姊,也不是这么厚此薄彼的他没吃晚饭,我也没有你抓我的差要我陪你去牢房瞧他,你好歹也要拍拍我的马屁才是”
杨盼语塞, 把那盘羊肉推回杨烽面前“你吃你吃。”转脸问厨娘“羊肉还有吗”
厨娘们哪个不要拍公主太子的马屁,笑融融说“有的有的太子喜欢吃,尽管吃还有整块没切开的, 吃的时候再切,不会发干变柴, 更加好吃呢”
装了老大一个提盒,杨盼上了自己的云母车, 看弟弟要上马,她在车子里喊“风大,看吹了脸更黑上来坐车吧。”
杨烽犹豫了一下, 杨盼嗔着他“放心,我不告诉阿父。你呢,要为哄一堆女孩子做太子妃、太子良娣做准备,不能弄得王蔼似的黑漆漆的,对吧”
城市里平坦坦的大路,当然是坐车舒服。杨烽喜滋滋上了杨盼的车。
车行了一阵,杨盼问弟弟“阿弟,你说实话,你觉得罗逾这个人怎么样只论人,不论身份。”
杨烽说“挺好啊。又聪明,又英俊,又孝顺,又一往情深的。”
“可是,若是一往情深和孝顺矛盾了呢”
杨烽看看姐姐,笑道“就像忠孝不能两全吗”
“嗯。”
杨烽说“譬如媳妇和阿母掉进水里,救谁”他摊摊手“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谁近救谁呗”
“没正形”杨盼不想理弟弟。
杨烽却又道“不过只论人真是不够呢,他的身份,才决定他会做什么。阿父说,罗逾初入建邺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到白岗石墙里见建德公,这诡异,值得想一想。”
可不上一朝的恩怨,其间弯弯绕绕的,皇帝肚子里门儿清啊
建德公亦即上一朝末代君主,因为自古以来“二王三恪1”的传统,就算逊位之后也不能被杀,反而连儿孙也要封爵。他被囚禁若干年,外头还有若干庶兄弟,若干小妾和三子一女,都被严密地监视着。
唯有一个嫡亲妹妹,杨盼知道有一个封号,也曾见过其人,但现在她就像蒸发了似的,很少听人提起,大楚朝的宗谱里,也没有她后来的记载,曾在太初宫的书室里放得满是尘灰。
杨盼便也开始细细思索那段是父亲没当皇帝,但是开始手握兵权、威名遍天下的时候,前朝的皇帝曾以皇室之尊,逼迫他停妻再娶,娶的就是那位寡居的永康公主。那时候权臣的地位还不牢固,加上作为谋士的二舅劝解,父亲不得不迎娶公主,暂缓与朝廷的矛盾,但是两个人关系僵冷,大概都没有过夫妻之实这也是被父亲带在身边抚养的杨盼亲眼所见的。
“建德公当过上一朝的皇帝,他的妹妹是永康公主。我虽记得一些,到底那时候还小。”杨盼叹口气,“后来阿父到北边去,永康公主好像也跟着他去,一夜间就消失了一般,后来再也没有看到。”
她又摇摇头“但是年龄不对啊。永康公主嫁给我阿父的时候,我都已经五六岁了”
太子坐在温暖而微微摇晃的车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这些破事,大概够写个话本子了。我反正那时候还在吃奶,我不知道。你要不怕挨揍,直接问阿父呗,他肯定每个细节都清楚得很。”
但是这是皇帝一直觉得深深亏欠沈皇后的事,哪怕沈皇后从来不提,也没有再为这事生过气,他也心里窝囊。所以谁敢问皇帝这件事,还真是找揍呢
“阿弟,”杨盼在车里摇晃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我要你帮我。”
杨烽居然没有推辞,也没有拿乔,而是拍着小胸脯“阿姊吩咐一声,当弟弟的万死不辞。”
杨盼撇撇嘴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不过有求于人,要仰面带笑,不好揭人老底,挫人脸面。她只能假装没注意,到弟弟耳边说了一通。
杨烽的大话果然没有再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阿父知道了,我怕要挨一顿好打。”
“我”杨盼咬咬牙说,“我替你”
杨烽笑道“你替我挨算了,就你这娇滴滴的,阿父才不会让你替呢。打完了我,你替我拿药递水我就满足了。”
“这这算是答应了”
杨烽点点头,很郑重“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真正的君子国君之子,说话一定算话的。”
到了豫州府衙的大牢,知道公主和太子要来,早就洒扫一净。车马直接进到院子里,典狱跪候车下,先说了一通恭迎的话。
杨烽揭开帘子说“少说没用的话吧。我们今儿来,就是看看一个人,顺便问问话。既然公主在车里,不方便见外客,你们只管开好门锁,点好灯烛,然后麻溜地离开,别偷觑公主的相貌,就算是会办事的人。”
“是”典狱道,“是不是要把那位罗郎君戴上镣铐”
没等杨烽点头,杨盼沉沉说“不用。”
然后转脸低声对杨烽解释“咱送饭来的,他带着枷锁镣铐,一动就丁零当啷的,手腕还够不着脖子到时候你喂他啊”
杨烽腹诽那也该你喂
杨盼没再多话,眸子在暗暗的车厢里亮晶晶的车子已经直接驶进门里。杨烽说“那,我就不陪你了”
杨盼点点头,伸手拿那个提盒,虽然死沉死沉的,她还是坚持自己拿着。
牢里只剩几个等候伺候的禁婆,以及杨盼自己带来的几个侍卫。长长的甬道尽头,最干净的一间是罗逾的。
说是“最干净”,还是相对的。杨盼一路虽被步障遮着,看不见两旁的景象,但是听得见各种鬼哭狼嚎,无外乎受刑之后伤口溃烂的疼痛,或是无以言说的冤屈,听得人心惊胆寒。杨盼的脚底都能感觉地上黏糊糊的,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汗臭味、粪臭味、尿骚味和其他种种难闻的气味,不是怕跌架子,她早就伸手捂鼻子了。
好容易走到头,气味清新了些。木栅栏围起一间单独的囚室,顶上还开着扇小窗户,傍晚的光从窗户上落下来,仿佛一盏顶灯,照见那人瀑布般披散着的长发。
“罗逾。”杨盼轻轻喊了他一声。
罗逾低下头,长发愈发遮着他整张脸“你来干什么这里太脏了,不适合你。”
“我不嫌脏。我给你送点吃的。”
“这里供晚饭的。”罗逾说,意思就是拒绝。
杨盼不屈不挠,一如既往“这里吃的什么鬼刚刚我来的时候看见满到处都是蜘蛛网,端来的饭里要是落两只喜子,你吃还是不吃”
怕虫子的罗逾被她说的几乎要炸开了,强忍着脑海中泛起来的饭里落着蜘蛛的场景,顿时一阵反胃。
杨盼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带来的是御厨房的东西,滋味好不好我不去吹它,至少干净,对吧”
再说,此刻罗逾也没有不让她进来的权力。杨盼一声吩咐,一个禁婆就屁颠屁颠过来,打开牢房的门还蹲身道了个万福“公主请进吧。”
杨盼俯下头才进得了门。
里头罗逾散手散脚,没有戴镣铐,形容也还整洁,麻布的囚衣被他抚得平平展展的,地面也清理得一干二净是他的风格,哪怕生死未卜,他也要干干净净的。
“好清爽。”杨盼一边赞着,一边动手开提盒拿吃的。
罗逾平淡无波地说“心那么脏,就剩这皮囊还能弄干净点。”
杨盼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罗逾,他恰好也抬起头来,散开的额发遮盖下,一双眸子清澈到一点情绪都掩藏不住害怕、忧心、痛楚还有绝望。
杨盼的鼻尖陡然一酸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后来会做出杀妻的抉择这一世他已经零落到此,她又该做些什么来改他的命还要改自己的命
阿父说世间不是没有双全的法子。那么双全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靠自己想。
杨盼笑了笑,从提盒里取出米饭和两件小菜,推到罗逾面前“哪有那么说自己的你的心很脏吗哪里脏”
罗逾不说话,默默地拿起筷子。
“还有肉,上好的白切羊肉,我尝过了,一点膻味都没有,和你们北燕的羊肉比一比看”
罗逾也微微一笑,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许再也比不到了吧”
杨盼不说话,把一整块羊肉放好在盘子里,左右看看然后说“厨娘说,现切,才不柴、不干,才肥嫩好吃。”
杨盼在提盒里还放了一把切羊肉的解手刀,小巧的玉石刀柄,亮闪闪的刀刃。
她拈起刀,好像从来没用过,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又征询地望一望罗逾,罗逾不说话,也不过去帮忙他若是拿刀,怕人家会误会。
杨盼咳嗽了一声,撇嘴说“少不得我亲自来切肉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遥遥地也咳嗽了一声。
罗逾的眼睫霎了一下,神情突然极为肃穆,好像猎人在行猎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重要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 1“二王三恪”大意就是现任王朝要追封前两朝的后裔为王,追封再往前三朝的后裔为更低一级的贵族。
好处是,这样现任王朝能得到无可争议的政治合法性,等于政权得到了前面两朝后裔的确认,前朝再也没有造反的理由。
这是皇帝当年不能明着杀建德公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