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进帐门时带来一股寒意北边一入秋, 晚上会特别冷。他一进门, 习惯性地四下一看,里面有几个侍女, 环绕着中间的杨盼立着。李耶若坐在杨盼身侧,面前放着他送过来的那瓶药酒。
罗逾的目光又回到了杨盼身上,杨盼都能直接感受到他的不放心, 只是这会儿人太多了, 好多话他无法说出来。
杨盼自己首先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小心地拈起那瓶药酒“用不上了,你带回去吧。”抬抬下巴, 示意他来取。
于是罗逾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她面前,伸手取药酒瓶之时,低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杨盼犹豫了一下,看看他急切而担忧的目光, 终是慢慢摊开掌心,展示在罗逾面前。
李耶若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两只之间蒙昧的情愫, 哪怕一个字不说,眉梢眼角也都有一个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就差抓那小手揉一揉,吹一吹;一个小脸皱着, 又是委屈,又是依赖。
她突然心酸起来。
李耶若一直擅长把觊觎她美色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那又怎么样她自己都非常清楚, 那些人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身子,几乎要流口水,几乎要扑上来,几乎要把她抢掠回家才好。可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爱她的人,甚至爱她的灵魂大部分只是爱她的脸,爱她的身子吧
她的亲娘,曾经也美得很,可惜生育两个孩子之后身体发福,一头青丝变得稀疏而枯黄,雪白的皮肤长了斑点,有了细纹。她的阿耶,便投到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
她曾经以为,男人都是这副德性,所以她只有变得更美,永远不会衰老,才能永远在男人间翻云覆雨。没想到到南秦做质子倒长了见识有从一而终的南秦皇帝杨寄,还有这个不太爱说话,却对一个蠢货一往情深的罗逾。
她扁扁嘴,看着他们俩虽不说话,但眉来眼去、脉脉含情的模样,终于嫉恨得忍不住要打断“天也黑了,罗郎君不宜在公主闺卧呆太久呢。我前几天听陛下说,中秋节前要送我去北燕,我老家的风俗,女郎出嫁,要有兄长送嫁。只是太子殿下这么小,陛下想来是舍不得的,还待罗四郎送我。”
罗逾一下子从刚刚凝望着杨盼的状态跳脱出来,瞥眼看着李耶若,随后很快就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神态敏捷得像一只最聪明的猫。杨盼原本被看得迷迷糊糊的小心脏,也因着他突然的表情转变而警醒过来他想回去他想回去
上一世,他就是在杨盼的及笄之年与她成婚,成婚之后不久便要求回家拜见父母,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犹豫了三四年后,终于痛下杀手。
这一世,她还没有嫁给他,他的目标应该还没有达成,但是也想回去,他若回去,会发生什么前世的情形会扭转过来吗
杨盼的心“怦怦”地跳,既怕他回去,又期待揭秘毕竟这一世,她对他有了十足的警惕,当时的惨剧,应该不会再轻易发生了。
杨盼装作闲闲地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我有机会,我也为罗四郎说说话。”
罗逾又把目光瞥回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不虚,抱拳称谢。
杨盼摆弄着桌上的东西,连装笑都装不出罗逾,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吧
三个人这场会面,几乎是各得其所,所以都是心满意足。罗逾唯独还有些担心杨盼的手,杨盼见他不停地看、看、看,突然不耐烦起来“别瞧了”
罗逾惊愕了一下,但很理解地低头低声说“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心里萦绕的还有他的短剑,不过这情景似乎也不适合说了,来日方长,有太子杨烽在身边,寻着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第二天,皇帝来看望女儿,先就是抓过手仔细地瞧,端详了半天才笑着说“还是我技术高超,今日已经消肿了,估计明日就能如常地写字做事了。”
大概知道宝贝女儿不爱听,他笑着哄她“今天带你弟弟去打猎,想吃点什么你说,阿父尽力给你打来吃”
杨盼见他这样伏低做小的,便知道自己可以撒娇撒痴了,她咕嘟着嘴,正眼都不看这前来讨好的亲爹,好半日才说“山珍海味摆过来,也吃不上嘴。”
“怎么会吃不上嘴”皇帝奇怪道,“莫非还有谁敢克扣你这里不成”
杨盼翻着眼睛说“我的手估计明天能如常地写字做事,但是昨日和今日是肯定不能的。所以,阿父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拿筷子吃饭的”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皇帝好脾气地笑着问“那你怎么吃饭的”
杨盼大声说“我只能喝稀粥和汤啊”
皇帝被她炸得耳朵痒痒,无奈道“那怎么办呢我喂你”
也不是没喂过。只不过那还是杨盼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既然要重新肯定她在阿父心里的地位,自然要作一作。
皇帝丢下一大堆军政和公务,耐心地在女儿的营帐里喂饭,挖一勺饭塞她嘴里,然后勺子在一大桌子菜肴上转一圈“阿盼,吃什么”杨盼负责用手指一点,皇帝就好脾气地夹给她,也须喂到嘴边。他大概还挺享受和女儿间这样的互动,喂得擦了擦汗,笑道“上一回给你喂饭,还是从被困的孤城里把你和你阿母救出来时,那时候你话还不怎么会说,如今倒这么大了就快”
就快嫁人啦
疼爱女儿的父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瞧着杨盼那可爱的模样,实在不知道世间那个小伙子才能配得上她;但是又总归要出嫁的呀,真是想想就郁闷哪
杨盼低头说“我在宫里陪阿父阿母一辈子”
“又胡说。”皇帝训她一句,然后赶紧夹好杨盼最爱吃的鱼肉,细细地给她摘掉刺,喂到嘴里,还笑得和蔼可亲。
“你看,李耶若比你大四岁,算是嫁得晚了,但是也要嫁人的。没有父母做主,也得找个男人,终身有个依靠。”他譬解着,“北燕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前锋的聘礼都送在军帐门口了。我叫人先检视,没有问题的话,你帮着入账好不好”
杨盼拖着一双受伤的手,又开始忙碌起来。
李耶若大婚在即,每日打扮保养成了她最重要的事,因嫌北地干燥,日日都要好几斤牛乳和一大碗奶油敷脸润肤,拒绝晒一点太阳,杨盼好几次到她那里,都看见她在用热牛乳慢慢地泡她的一双玉手,手从牛奶里伸出来再擦干,再抹上奶油细细地揉到一点油光都看不见了才算保养完手。而那双手果然白得发亮,像闪着光泽的上等珍珠一样。
李耶若的公主架子也搭得极好,此刻定然是不会起身见礼的,甚至连脖子都懒得点一点,说一声“广陵公主来了坐。”最多再加一句“我到底大了几岁,再不保养可就老了。”
杨盼看看侍女倒掉的一大盆牛乳,她不由肉疼“这么多牛乳就不要了”
李耶若“咯咯”地笑着“公主好节俭这牛乳又是多值钱的东西难道比得上女人的相貌值钱我劝公主要改一改想法,等人老珠黄了,再后悔就迟了。”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时不时还发出不满意的叹息。
杨盼开始被她这老气横秋的话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也就习惯了她这脑子有病的模样,连她那个小气吧啦的武夫皇帝父亲都不嫌李耶若浪费,她嫌什么呢横竖没几天她就要出嫁,远远地滚蛋了
而北燕送来的聘礼也算是很丰厚的九十九头牛,九十九只羊,三十六头骆驼,三十六匹马,都取的吉祥数,摆开来几乎沾满了壁垒之外饲养牲畜的圈。此外还有衣裳首饰,多是贵重的貂皮、灰鼠皮、狐狸皮,饰品也打造得拙朴,赤金上镶着琥珀、碧玉,或者是北燕地区特产的巴林玉。
杨盼听手下的宦官唱数,自己只能袖着手看,看到几件巴林玉首饰的时候格外多关注了两眼,这玉不是黄就是红,细腻润泽,但是中原地区不太多见确实和罗逾那把短剑上的饰玉一样。
杨盼想着罗逾那把剑,又想起他说愿意送李耶若入北燕和亲的事,一时思绪有点乱,最后想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既然无法决定是否让罗逾回去,也不知道他回去后自己会面临什么,还不如听听阿父的意见。
皇帝恰好也不忙,正在亲自教儿子读兵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念了一句,然后譬解着,“不光是战场,朝堂也是,人与人相处也是,如果不能知晓对方是实力,从何判断如何用兵、如何布阵、如何设疑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了解对方,如何知道这个人的优势该怎么使用劣势该怎么利用”
他抬头看看候在一旁的女儿,拍拍儿子的脑袋说“道理讲给你,其他还得自己去领悟。出去再练练剑法,手眼敏捷,可以救自个儿的命。”
杨烽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的,到门口对姐姐偷偷做了个鬼脸。
皇帝喝道“一会儿我去看你练剑,带戒尺去呢”
杨烽一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皇帝拍拍身边的坐席,对杨盼说“过来坐。”然后自然而然地抓过她的手看看,满意地笑道“果然已经好差不多了。我做的事,都有谱”
杨盼期期艾艾说“阿父,李耶若出嫁,我们这里总要有人送嫁吧”
皇帝注目过来,不再是刚刚宠溺地看小孩子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说“自然。”
“呃”杨盼终于问,“谁去呢我在想,罗逾既然是北燕人,让他去其实反而合适他并不知道我们其实已经了解他的身份,还沾沾自喜,以为他在我国为间,神不知鬼不觉。若让他前去,我相信他舍不得这里已经达成的一切,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再想法子抓他的蛛丝马迹,就知道北燕到底想干啥。”
皇帝认真地听着,听完还认真地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阿盼的想法也不错,但是,就和阿父在赌桌上赌摴蒱一样,并不是仅靠天命来决定胜负的。他知我们甚多,我们知他还是太少。若是放他走,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杨盼想说自己有个法子,但是话还没出口,脸就先红了。
皇帝知道她的法子,见她脸红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拿女儿当美人计的美人,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其实心里是有点吃了苍蝇一样的不爽快的。皇帝对女儿说“你这个法子,日后再用。这次我已经决定了,派王蔼去送亲。”
见杨盼脸色愕然,他又补充一句“两国交战,尚且不会轻易斩杀来使;何况这是结亲,是要修好和平的,哪怕是表面文章呢,也会做得漂漂亮亮的。”
“阿父真的就打算以后和北燕修好了”
皇帝笑道“不然呢”
“那黄河以北并州、代州、朔州”
皇帝笑容一敛这些地方都是前朝遗恨了。前朝大楚治军无力,治国更是无力,先是藩王坐拥封邑,擅自扩军,再是自家兄弟叔侄为一点私利打成一片,养肥了北边的各个异族,接着就是五胡乱华,一个个小国家乱哄哄地建,建起来再乱哄哄地打,打到最后,成了如今这样三国鼎立,小国乘隙存活的割裂局面。南边一片终于在南秦手上统一了,但是黄河以北,大片的晋中平原已经姓了叱罗。
读过秦汉史,振奋于西汉的辽阔和强大,便不由地会黯然神伤如今的局面。
皇帝太息一声,牵着女儿到沙盘前,给她指着看“这座山脉便是秦岭,这条河便是黄河。如今划河而治,这北边就是北燕。再北则是柔然,其地域苦寒,民风彪悍,但并无合适的政体,所以尚不足以威慑北燕。”
他回眸看女儿认真盯着沙盘的模样,突然想起沈岭以前给他的主张,心念陡然一动,旋即自己打消了念头。
这可是他最宠爱的阿盼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但也与作者最深的家国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