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快崩溃了。
皇帝要是正经有个打她的道理, 她咬着牙挨打也就是了, 横竖跟她的人也倒了霉,她挨几个手心也算是赔偿了。但现在这样子算什么刑讯拷问么拷问她还得知道到底问的是什么意思啊
她倔性上来, 牙一咬,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气哼哼地看着皇帝, 看他是不是真忍心打。
结果人家真忍心。
而且那戒尺“批批批”上去就是三下, 一点水都不放,杨盼手指被拽着,眼睁睁看着手心变得又红又肿, 却怎么甩手都甩不开。
“停下来停下来”她只能哭着求饶。
皇帝这次手都没撒,盯着杨盼问“还编不”戒尺捏在旁边,上下挥动着,实在吓煞人
杨盼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鲜卑人的。阿父就当我乱猜的、瞎说的, 好不好”
皇帝眉目凝重,好一会儿放开手,任凭杨盼缩回手吹着滚烫的掌心。
他等杨盼平复了一点才又问“好吧, 那我换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等杨盼含泪点了头, 他才又问“那么,罗逾是怎么以一敌五, 把你救下来的”
杨盼又噎住了。她长在民间,见过里坊里撸袖子打架的,没见过真刀真枪实战;后来进了皇宫, 规矩森严,更看不到这样的场景。编都编不出来
她心一横,说“没打起来。那五个人看罗逾紧追不舍,又看我身上连装钱的褡裢都没有,估计抓了我也没好处,就把我放了。阿父不信,找那五个人问问就是。”
那五个人早逃跑了,就是跟阿父你耍无赖
杨盼索性一副无赖形看着父亲怎么着我就瞎编了虽然是瞎编,你就是找不出我的破绽。你实在要打我我也挡不住,但是回头和阿母诉苦的时候,我是有理的叫阿母罚你跪搓板哼
皇帝看看她头上插的羊脂白玉发梳、各色贵重宝石的蝴蝶发簪,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他并没有就这条追问下去。
他胸口起伏着,脸色阴阴的,终于笑道“女生外向,你还是真是一心帮他”
帮谁
杨盼刚想质问,皇帝对外头道“既然这么说,叫他们进来,当面说吧。”
又是谁要进来他要亲审罗逾么
杨盼回头看着帐门那里,少顷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心里火辣辣的痛,一时间也忘掉了。
那五个劫持她的鲜卑人,此刻鱼贯而入,下跪行礼,用汉语清清楚楚地对皇帝说“陛下”
杨盼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彻底掉进了皇帝的圈套里,连撒谎都被他码得一清二楚。她背上刚刚疼出来的热汗和现在吓出来的冷汗混在一起,只觉得里衣湿漉漉的。
皇帝把戒尺先放在一边,问那五个人中为首的“罗逾和你们说了什么”
为首的那个就是挟持杨盼,最后还打了她屁股一鞭杆的那人。此刻汉语说得娴熟,稍微有点四声不谐而已。
“回禀陛下,罗逾是一直跟着我们的,追得很紧。但也没有敢动手。他的鲜卑话说得很是地道。”
杨盼插嘴道“李耶若说,罗逾他也会说西凉的匈奴语”
意思是会说鲜卑话也不能证明什么呀
皇帝拎起戒尺,在案桌沿儿上敲了一下,横眉对杨盼说“请你讲话了”
杨盼被打怕了,缩了缩脖子,嘴里嘀咕了两句谁都听不清的。
那个被皇帝收服了的鲜卑人继续说“罗逾不敢动手,但是上来就问我们,是哪一王旗下的人。”
“我瞧他是懂内情的,回复说自己是北贤王治下的人。他点点头说哦,原来是我七叔的治下。”
杨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也忘了插嘴要挨揍这回事,不由问道“北贤王是什么人”
那鲜卑人转脸对杨盼歉意地笑笑,然后道“北燕制度异姓不王,北贤王是北燕皇帝陛下的第七个兄长。”
“罗逾还是个宗亲皇族”杨盼问。
那鲜卑人说“嗯,罗逾他自己说,他是皇帝第五子。”
“然后,他拿出的那把剑,剑柄上的红色饰玉是北燕特产的巴林玉,上面刻的花纹是鲜卑瑞兽状如虎而五爪,文如狸而色青,类马似牛而吻上生角、背上长翼。剑柄上还铸着鲜卑语的王命于天。这些纹饰,不是普通人敢用的,所以他所说的应该不是假的。”
杨盼傻掉了一样呆坐着。模样虽然呆,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渐渐明晰起来了。
罗逾是北燕皇子,所以以两国的世仇来看,他前来求娶一定是抱着目的的,若说有联姻结盟的意思,为什么不像北燕皇帝求娶李耶若一样直接说
上一世他杀她的时候,两国所维系的和平虽然勉强,总归是大体维系着,反而是她身死之后,脆弱的和平就崩溃了,南秦出兵报复,北燕有备而来,打得死去活来,谁又是得利者罗逾吗
他若是得利,好好享用就是了,为何要为她殉情
疑问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但是这些问题也渐渐开始直指最关键处。
皇帝看着杨盼呆坐的样子,默默挥手让那几个鲜卑人退下了。
杨盼好半晌抬头问道“阿父底下准备怎么办”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愁没有机会,现在送上门来,你说我怎么办”
杨盼说“阿父不是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皇子,若是像弟弟们一样被阿父珍爱,怎么舍得让他吃尽千辛万苦,先西凉、后南秦,所潜伏的都是敌国,他冒着偌大的风险,随时会被当做质子处置他的皇帝父亲,怕是不那么在乎他才舍得的吧”
皇帝欲要驳斥,然而代入到杨烽和杨灿两个孩子身上,他就默然了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杨盼接着说“我要为他求个情。也不仅是为他,我只是觉得若是今日撕破脸,把他当奇货关押着,只怕在北面,只是个笑话而已,北燕的皇帝根本都不会在乎罗逾的性命,倒会当做和我们动武的借口。”
皇帝缓缓地点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着实不简单。我之所以没有今日就抓他,便是这个原因。但他是奇货,我也不能放他跑了,对不对呢”
皇帝居然这么问她,倒有些虚怀若谷的意思。杨盼受宠若惊,点点头说“阿父说得是。何况,我也觉得奇怪,他一心要到我们这儿来,又是为什么他杀皇甫道知,又是为什么以及,他还”她及时把话咽了下去,他以后要做的事,这会儿说出来,简直是造谣嘛,还是她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皇帝却误解了,笑道“阿盼,问得有长进,比你阿弟强,也比王蔼强,他们俩只知从命,却不知道多问一个为什么。罗逾还可劲地在你面前晃悠,不断地让你感觉他的好,让你动心”
杨盼边听心里边道好大一局棋原来杨烽也好,王蔼也好,都是戏子,唯独把她一个人骗得团团转啊
皇帝讲到“动心”二字停下来,杨盼心里有些馁然,很想说“他也是有些真心的”但又觉得今日已经把他扒皮扒得这样,再谈“真心”直是奢侈。她只好垂头不语,心里长叹了一口在国仇面前,在朝堂之上,什么“真心”,几个钱一斤谁会去在乎啊
但是皇帝却说“我倒觉得,他也是动了真心了。”
杨盼听闻“真心”二字自皇帝口中出来,先是骇然,既而茫然,最后有些颓然,那一声藏在心里的叹息,终于从胸中溢了出来。
皇帝伸手揉揉女儿的头发,捏捏她白嫩嫩的小脸蛋,笑道“是啊,这么漂亮的少艾女郎,哪个少年儿郎不动心呢”
然后笑着说“来,手伸出来,还有十六戒尺打完。”
杨盼倒抽一口凉气“还还打啊”
皇帝冷笑道“你老实跟我说实话了吗若是我安插的五个人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打算怎么编瞎话骗我啊你说该打不该打”
杨盼很想仰天长啸,她确实死也想不到,皇帝阿父会有这样一招,把她和罗逾骗得团团转,如果骗人该打,那也应该他该打啊
但是跟皇帝说理算了吧。
杨盼今日心里甜蜜,好像也陡增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乖乖伸出两只手掌摊平,然后可怜兮兮说了声“还是要轻点啊。我今天已经够惨了”
皇帝的戒尺在她手心里点了点“就吓了你一吓,别装可怜。”
杨盼嘟着嘴说“装阿父再锻炼弟弟,可有把他大头冲下放马背上颠簸几十里山路的我一低头,下面就是万丈峭壁,吓都吓死。马鞍搁在肚子下面,硬邦邦跑几十里山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更别说更别说”
她想着自己可怜的屁股,眼睛里要冒火“你知道吗,你那个鲜卑族的手下,为了装得像,为了让我没法骑罗逾的马回去,他他还拿马鞭子打我屁股”
皇帝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骂了两句“狗日的”,但转脸只能对女儿说骗小孩子的瞎话哄“用什么法子不好,居然敢拿鞭子打你,太他妈不成话了我把他爪子剁下来给你玩。”
杨盼甚是无语她要一只人爪子做什么
她收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转换一副厚脸皮的笑容,低声说“这么多苦头,使了好成功的一次苦肉计,抵不抵得了几戒尺”
曲里拐弯、盘马弯弓地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皇帝啼笑皆非,看看杨盼手心里只略略有些红,怕是明早就消失了,他摇摇头说“你也知道是苦肉计,那就苦到底吧。我看罗逾其他时候细心得很,唯独见了你就傻。明天要他不起疑心,对你抱愧,一对红彤彤的掌心还是少不了了。忍忍吧,打到红肿了我就停手。”
杨盼道“啊呀,那还不容易阿父聪明一世,唯独遇到女孩子的事就不能转弯了”她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盒胭脂,挖出一点在略有红肿的掌心拍匀,顿时掌心红得喜人。杨盼笑道“喏,像不像”
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抓过她的手闻了闻“嗯,罗逾明天问你哟,你阿父是拿玫瑰味儿的戒尺打的呀;再心疼地拿北燕药酒给你擦擦,擦一手红艳艳的哟,敢情你阿父这戒尺还掉色啊”
他一头说着玩笑话,一头趁杨盼在笑就是一尺子上去,“啪”的一响,杨盼“啊”的一声尖叫。
皇帝道“欺君之罪,没跟你算账呢还幻想撒个娇、装个傻就蒙混过关放心,我收着劲儿呢,打不残你。”
杨盼笑容还没收住,就又开始掉眼泪了。
她银子一样脆亮的哭声和叫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到某个紧张得睡不着觉的人的耳畔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控诉暴君你不要以为说说笑话再打人就不是家暴妇联电话是多少我要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