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渐渐开阔, 而马匹撒开四蹄奔跑时, 马本身的耐力和速度,以及骑手的水平, 都决定着这场追击的胜负。
罗逾只觉得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耳畔“呼呼”的都是风声,他只能大声喝着马, 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持缰, 两只眼睛盯着前方数百步之外那五个飞驰的身影。
萧关附近是群山,所以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
山间的小道变得既狭窄, 又陡峭,常常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悬崖,这些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的贸易古道, 此刻容纳着六位顶尖的骑手不要命的飞驰的蹄声。
罗逾只觉得追得浑身湿漉漉的,额发都散落下来,被额角的汗水打湿了黏在脸颊上。手心被缰绳磨得生疼, 双腿紧张得几乎要痉挛。绕过一个急转的山道,又绕过一个, 他的马都在喘着粗气,喷着响鼻。
前马大概也终于坚持不住了。好容易又到了略微开阔些的谷地草场, 那五匹马渐渐减速。
罗逾伸手摸一摸马背上的箭囊进入市集,不好带武器,里头一枝箭都没有。自己身上倒有一把短剑, 插在缝得歪歪斜斜的剑套里,只怕拔出来都费劲
没有一击致五命的武器,他不敢硬拼,见前马减速停下来,他也减速,慢慢勒住马,离那五个人有一箭之地的远近。
他用汉语高声道“几位英雄,你们马上是我家的小女郎,若是各位需要用钱,我可以给你们。请把我家小女郎放下,大家都不要惹事。”
对面“叽里呱啦”回了一通。
杨盼被这么颠簸了一路,简直心肝肺都想吐出来,可是肚子硌在硬邦邦的马鞍上,吐都吐不出。此刻紧张,也不想哭,也不想说话就是被吓傻了。
她心里道敢情这一世没有给罗逾杀了,倒被盗贼抢了难不成阎王爷同情我,让我早点离开这苦难的人世
又一想不呀只怕更糟糕。这些盗匪抓她,肯定不是打算杀了吃肉的,万一抢她做压寨夫人她还和王蔼、沈征矫情什么呀跟做压寨夫人比起来,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好的多啊
这会儿,她觉得王蔼真是一语成谶她真的好后悔啊
此刻,马停下来,她虽然浑身酸疼,头晕脑胀,还特别想吐,但必须极力保证清醒。她往罗逾身后一看,欲哭无泪保护她的那些侍卫都是饭桶吧此刻一个都没赶过来
再一想也不怪人家,这山里岔道无数,除了像罗逾这样盯着追的,其他人早不知道散到那条路上去了。
她必须自救,于是鼓足勇气对拉扯自己的那个大胡子汉子说“你先放我下来,我们可以谈。你可以得到比我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说完,竭力装出笃定的样子望着她背后那个高高跨坐在马上的人。
那个人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打量她。
杨盼咬咬牙,又说了一遍。
那个人也终于开口了“哇啦啦哇啦啦”
杨盼一脸懵这怎么回事
那个人对杨盼“哇啦啦”一番,发现马上横着的这个小姑娘完全没有听明白的表情。于是转脸对他身边四个人“哇啦啦”一通。他们的马鞍下藏着弯刀,进入市集的时候没有被发现,所以此刻“刷刷”地一把把拔出来,月牙似的锋刃直指着一箭之遥的罗逾。
杨盼赶紧大喊“别这样”知道他们听不懂,用力蹬腿挣扎了一下,试图从马背上滚下来。
结果,她的腰被人一按,肚子硌在马鞍上凸起的一块地方,差点就把早餐和午餐一起吐出来。
这还不算,那人扬手用鞭杆在她臀上用力一击,杨盼差点弹起来,痛得眼冒金星,只差把舌头咬下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罗逾拎着马上前了几步。远远的,她都能看见他的颌骨咬得挣出棱角来,手紧紧握着马缰。
但是,打她的那个人哈哈大笑,把弯刀舞动了两下,威胁罗逾。
顾不得痛,杨盼赶紧喊“你要救我,也得是靠谱的法子,不能白白送死啊那样两个人都没命了”反正那几个人听不懂汉语。
罗逾沉默了一阵,见那几个人舞动鞭子似乎要打马而去,他突然开口,说了一串杨盼听不懂的话。
对面那五个戴着皮帽,穿着皮袍子,披着羊皮毛斗篷的粗鲁汉子,始于淫笑,继而愕然。中途,他们还打断问了几句什么,但随着罗逾铿锵而又气度十足的回答,五个人的神情又变了,眼神里出现敬畏。
杨盼只看神色,只听语调,都能感觉出这五个人渐渐出现的肃然和尊敬,等罗逾艰难地从剑袋里取出那把短剑向他们展示了一下时,他们居然全部下马,立在地上。若不是罗逾皱着眉一挥手,杨盼觉得他们有跪下来磕头的趋势。
到得后来,他们连打断问问题都不敢,直到罗逾的话都说完了,他们手抱前胸,纷纷弯腰施礼,嘴里低声地讲些什么,语气恭敬,神态敬畏。
最后为首的那个把杨盼从马上抱下来,还小心翼翼地让她站在地上,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什么,见她听不懂,便上马圈回马头,径自向山林深处而去。
杨盼从极度的恐惧中放松下来,看着负手而立的罗逾,他正凝望向几匹马奔腾而去的方向,目光悠远,下颌绷得紧紧的,神色里若有一些伤感。
“罗罗逾”她喊他的名字。
两个人仍隔着几十步的距离。
罗逾回神望着她,她的脸色原是煞白的,此刻被斜照的夕阳暖着,颊边依旧是红润的,眼睛睁得分外大,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扑扇扑扇的。他心里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就和他刚才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要挺身而出一样“怎么了还在害怕吗”
杨盼点点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双眼睛里雾蒙蒙的,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罗逾却坦然起来“我刚才说的是北燕的鲜卑语。他们没安好心,我得把他们唬走。”
“你刚刚不仅仅是说鲜卑语才让他们放下我的,他们对你那么恭敬。”杨盼说,她踏前两步,眼睛扫着罗逾那把还没有放回去的短剑从这一世第一眼看见这件家伙什儿她就认出来了她永远都记得,上一世,就是这把剑穿过她的心脏,要了她的命
她执拗地问了一个最不应该问,但她也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北燕人,对吧你还不是一般人。你是谁”
“我”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刚刚一番语言,对面人的神色,泄露已经太多,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说服力了,只能叹口气笑笑又说“你都看出来了,也不必问太清楚了。唉,说明我们的缘分尽了。阿盼我们不能说再会了,我们,说珍重吧。”
杨盼眼睛一眨,两颗眼泪落下来。
罗逾贪恋地看着她,距离不近,心理的感觉更遥不可及。
筹谋了那么久,功亏一篑。
但是,也没有第二个办法,因为他如果不露出破绽,不用鲜卑语告诉这些鲜卑人他是谁,不证明给他们看,这些人就不会放开杨盼。
他心里绞痛似的,但是此刻,安危第一。
“罗逾”
杨盼一步步走过来。在马背上俯伏的时间太久,腿有点麻,走起来有点蹒跚。
罗逾指了指马说“你骑这匹回去。老马识途,你让它自己走,它能把你带到陛下的壁垒去。”
“我”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屁股很痛,只能泪汪汪说,“我骑不了马。我被那个人打得很重。”
“那”这下轮到罗逾束手了。他挠了挠汗湿的鬓角,眉头蜷结起来,不时回头望望来路骑马都追击了这么久,要是让她一个人走回去,只怕走到第二天天亮也回不了镇子上或者皇帝的行营里。
眼见的夕阳西沉,银钩东升,层林尽染,众鸟归巢,天就快黑了。好巧不巧的,林间又响起了一声狼嚎,接着又是几声呼应的,凄厉连绵,令人闻之股栗。
杨盼大叫一声,真的快吓哭了,惨白着一张小圆脸,提着撕破的裙子向罗逾飞奔过来。
罗逾怕她跑摔了,急忙也放下手里的马缰,也朝她跑过去。杨盼软乎乎的小身子一下子撞到他怀里,大概害怕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一下乏了力气似的,“呜呜”地就在他胸口哭了起来,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逾的下巴正够着她被风吹得毛糙的头顶,头发虽然吹得毛糙,可是下巴的感觉还是又软又滑缎子似的,斜挂下来的小玉梳、歪倒的宝石蝴蝶儿、颤巍巍的像生绢花,个个都一样的可怜样貌。
罗逾一边安慰着她“别怕,没事的。总有办法。”一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抿她散落在耳垂边的碎发,划拉她松开的辫子,又把玉梳、宝石钗、绢花在她的小螺髻上插好比不上出来时那整齐精洁的样子,也聊胜于无。
杨盼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罗逾只觉得胸腔间轰鸣一般,每一根血脉都是热乎乎的,仿佛保护她就是他的天职,仿佛此刻他若落荒而逃了,会比当年他没有保护住妹妹更加让他后悔终身。
他奓着胆子,把理她辫子的那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
软绵绵的小家伙撒娇一般哭的声儿嫩嫩的“我怎么办呀”
他的心都要化了,把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腰上,低下头,弓着腰在她耳边说“我在呢。”他说完这句,心顿时定了下来。好吧,抉择就这么定了吧,他失败了诚然会后悔,但是若是不保护她也一定会后悔了。两条歧路,总要选一条。
杨盼抬起头,刘海一绺一绺乱蓬蓬的,眼睛又红又肿,双眼皮儿都宽了一圈儿似的,小鼻头也哭红了,脸蛋也红扑扑的,她小嘴翕动,又在问“你说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我怎么办呀”
罗逾两只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腰和背,轻得仿佛要她不知道才好。但他已经满足得要命了,笑着说“我不走了。”
杨盼其实心里轰然他不走了,他那么信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杨盼抬脸对他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罗逾的手稍微加了点力,能感觉到她背上肩胛骨的起伏,还有腰间柔软缠绵的曲线了。他满心愉悦和荡漾,简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笑微微说“你不用承诺什么。我答应你不走,就不走。你可以信我的。”
杨盼的眼睛一眨,又两颗泪水落下来。
罗逾抽出一只手,拈花瓣儿般谨慎地把她脸颊上的泪痕抹掉,说“你要谢我嘛”
杨盼拼命点头。
罗逾笑道“那你给我笑一个。”
杨盼嘴都扁了,好一会儿从哭的表情强行转换到笑容。罗逾摇头“连酒窝都没有”他的手指在她腰间的痒痒肉上轻轻搔了几下,杨盼顿时缩成一团,遏制不住地“咯咯咯”起来。粉玫瑰般的面颊上,眉眼弯弯宛如此刻挂在林间的半轮明月,酒窝深深宛如盛着天上的星光。
罗逾的双手一下子抱紧在她的腋下,下巴在她额角一蹭,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杨盼听见他的呼吸声,再凝望他的眸子,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她的眼睛,月亮和星星在两个人清亮的眸子里不断地映出光影,深邃到连绵。她的心脏“咚咚咚”地击打着胸腔,被他牢牢地控制着,动弹不得,又有点久违的欢愉。
她有些羞涩,想低头,又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阿盼”带着些恳求,完全没有刚刚说“珍重”时的那种冷漠。
她不忍心,又把头抬了回去。他的手把她一举,她的脚尖近乎要点在地面上。罗逾俯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啄。
好像暌违了好久啊
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那时候她还有爱啊
杨盼今日哭哭笑笑,无一能自主,眼睛一闭,眼泪无法控制又滚了出来,但是唇角却噙了笑,乖乖地让他吻。
而此时的罗逾到底还青涩稚嫩,闭着眼睛啄了一啄,又啄了一啄,然后轻轻含一含她的下嘴唇,然后就倒抽一口气似的紧张,猛地睁开眼“对对不起”
又把这个嫩嫩的小女郎弄哭了,他很懊丧,伸手想揩她的眼泪,伸了半截子又没敢,手又缩回去了,而且干脆也不敢抱她了,眼神躲闪着,仿佛欺侮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生初吻,撒漫天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