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无从跟她解释, 索性不解释了。她作为内宫的公主, 本来无从得见外官,但是, 这点小事还难得倒她
杨盼吩咐身边的小宦官“去找罗郎君,说我这里的石蜜吃完了。”
罗逾很快又捧着一只白瓷瓶站在行宫内外交接处的甬道门边等着。小宦官出门迎他,笑着捧过白瓷瓶子“多谢罗郎君, 公主说罗郎君这石蜜滋味最正, 甜而清香,比宫里的都要好”
罗逾矜持地一笑“公主喜欢就好。我家乡西凉,有天竺到南秦的通路, 所以别说天竺的石蜜,还有大宛的挂毯、乌孙的葡萄酒、北燕的药酒一应俱全呢”
杨盼就在甬道门的影壁后,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这算是解释了他怎么会有北燕的药酒。
何必多此一举
罗逾突然被奔出来的什么东西撞了个趔趄,低头一看, 一条半人高的大狗正吐着舌头,欢快地绕着他摇尾巴。
他帮公主养过一阵子狗,一眼就认出来, 揉了揉撞疼了的腿,蹲身摸摸狗脑袋“花奴, 你怎么出来了”
花奴是条猎犬,不仅个子高、力气大, 也特别聪明。它围绕着罗逾转了几圈,紧跟着就撕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里拖。
罗逾有些正中下怀, 故意无奈地对那迎候他的小宦官说“你看这是”
那小宦官驱赶了几声。
公主养的狗也霸气,正眼儿也不看他。它对着罗逾脑袋晃晃,尾巴摇摇,满眼的期待,就差说人话请罗逾进家里玩了。
罗逾被它热情地拖着,“只好”进了甬道的内门。
门里是一层天然石头做的影壁,但杨盼追着两只猫绕着影壁跑,那影壁就一点遮挡的作用都没有了。她擦擦额角的汗,对罗逾也熟不拘礼“罗郎君给我送石蜜来了”
小宦官急忙把石蜜瓶子递过去。
杨盼打开瓶盖,拈出一块赤褐色的糖块,往罗逾嘴边一塞“甜不甜你尝尝。”
每次要他尝,也是别有用意,糖嘛,自然是齁甜。但是罗逾张口叼住了糖块,然后慢慢地嚼完咽了下去。
“要不要水”杨盼问,得到了罗逾的肯定答复,她亲自从小宫女手中捧了一杯水,递到罗逾唇边。
罗逾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喝了一大口。爱恶作剧的小女郎没有在水里加什么料,这就是一杯清清爽爽的白水。
她看着罗逾唇角晶莹的一滴水,心里总是腾起着暖意。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杨盼有一点点笑不出来了,强勾着嘴角,却不知自己的小酒窝已经消失了。
罗逾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公主不开心了”
杨盼急忙摇头“没有。”
影壁是块巨大的斧劈石,上面垂下密密的藤萝,夏天里,结着一颗颗珊瑚似的小果子。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在两个人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椭圆形的小光斑,看着又滑稽又可爱。
杨盼说“送的是西凉来的东西,我是怕你想家了。”
罗逾一下子警觉起来,笑笑道“我哪里还有家”
杨盼笑着撸手中的猫“怎么没有家我就不信,你不想父母,不想家里的亲人你该别告诉我,家里没有父母亲人了吧”
她温柔可亲,娇嗔起来也格外动人,完全不像在逼问他。罗逾羡慕地望着那只猫它可以舒服地趴在杨盼的胸怀里,享尽温柔乡的滋味。他看了好半天,才虚与委蛇地笑着说“想又怎么样我这条命,原本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
杨盼抬起眼睛认真地凝望着他“怎么,你的命还受别人控制你不过是小小的书童伴读,难道罗右相还能命令你赴汤蹈火不成莫非”
她顿了顿,很认真地说“若有什么难言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罗逾摇摇头“谢谢你。”这是拒绝。
那一瞬间,杨盼清楚地看到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落寞和无奈,却又强撑着在笑,勾起的嘴角配着拧起的眉头,看着滑稽但又不违和。
杨盼陡然想起,上一世他们婚后,他曾经要求回家乡拜见父母,她送着他到了建邺郊外很远,看着他上了从长江逆流北上的船,往西凉而去。一年后他才回程,说自己在戈壁上遇到了大风沙,九死一生捡了命才回来,所带的南秦的侍从无一生还。
回来之后那几年,他每每偷眼看着她时,就是这样的表情跟新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经常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呆,但每每问他怎么了,他都是这样虬结着眉头,翘起唇角对她笑,然后温柔地说“没事,你别多想。”
她那时候真没多想,只觉得这个男人豪爽的时候也豪爽,细腻的时候也细腻,大概是有些诗情画意,爱伤春悲秋。但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事纠结难办的事
杨盼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对他产生了浓浓的怜悯,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恶作剧的意图,而是急迫地思考起来
就如二舅所说的,不到源头去,一味地躲让他,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之道。现在,他还没有回去,大约还没有起杀心,一切是不是还扭转得过来他为什么后来会杀妻、会促使两国交战,其间一定也有原因,若是这个原因能够化解,是不是未来的走向又会变化
而现在,她是不是应该纵虎归山,才能了解他的意图、解开前世那些个谜团可是,若是纵虎归山了,又该怎么继续下一步呢
“公主公主”影壁后头传来金萱儿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杨盼绵绵的思绪。
“哎”杨盼急忙答应,紧张握起的手指碰到了掖在镯子上的手绢,突然想起了给他准备的“礼物”。
金萱儿急急从影壁后出来,警惕地看了罗逾一眼,又看了看白瓷瓶子“又要了那么多石蜜上回的不是还没吃完”
罗逾看出杨盼被这侍女直剌剌的问话问得有些窘迫,他安慰说“没吃完,存着慢慢吃也好的。”
还真是惺惺相惜。金萱儿想起主子说的那啥“投桃报李”,说“罗郎君那么客气,公主怎么不把端午的礼物送给罗郎君呢”
罗逾舒眉笑道“啊,还有礼物真是惭愧了”
杨盼掩饰道“没有”
金萱儿快嘴地说“咦,怎么没有喏,我按公主的吩咐绣了两条帕子,一条给罗郎君,一条给王郎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打开,一条青绸的手绢,展开后尺半见方,是男人用的。关键是帕子上绣得精美啊
一对交颈的鸳鸯,睡在夏日的莲花池中,颜色配得一点不花、不俗,淡青色的莲叶,绿白色的莲花,鸳鸯也以青白两色为主,有些水墨感,但喙、翅羽和尾羽加了点彩色,又变得生动起来。
“喏,一路清廉青莲,还有”金萱儿说了半句,故意顿住,扭头又催杨盼“诶,公主不是还叫奴婢绣了一大堆虫子送给罗郎君吗”
罗逾的脸色顿时有点复杂。
杨盼简直有把金萱儿捂着嘴拖回去的冲动,她感觉脸热热的,像犯了错还要狡辩的孩子似的,对罗逾说“绣着玩的。再说那又不是我自己绣的,怎么好送你”
金萱儿说“公主你会绣吗欸,先给罗郎君看看,那蜘蛛、那蜈蚣、那蛇,还是挺逼真的。让罗郎君日日随身带着,也是个五毒驱邪的意思。”
罗逾的表情更僵了,似乎在考虑怎么拒绝才不得罪人。
杨盼羞恼,回头对金萱儿发火“我不送了成不成我现在讨厌五毒了,成不成”
罗逾终于笑了笑,说“那我等你自己绣好不好”
杨盼松了一口气,使劲地点点头。两个人四目相望,明明没有什么事了,就是不说道别的话,好像都有话藏在肚子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金萱儿忍不住说“罗郎君还有什么事么”
罗逾醒过来似的摇摇头“没有了。”又说“石蜜,公主可着劲吃就是了。吃完了,臣再写信给西凉老家的家人,叫他们送过来。”
罗逾一离开,杨盼冲金萱儿发火“我什么时候叫你绣鸳鸯送给王霭的你居然也害起我来了”
“奴婢怎么害你了”金萱儿不甘示弱,“厚此薄彼,让陛下和皇后知道了,不知道谁要被说呢奴婢这是一片好心再说,绣虫子是公主吩咐的,我照办;公主没吩咐的,我挑我喜欢的花样绣,怎么啦”
“可是鸳鸯的花样”杨盼说不下去了,当她还是个傻姑娘吗她只能怒冲冲的“帕子给我”
金萱儿有皇后在背后撑腰,此刻毫无畏惧地顶撞“公主既然看不上,还要它做什么公主不是说要自己绣了给罗郎君吗那奴婢教你自己绣啊”
她把那块漂亮的青色莲花鸳鸯手帕叠好,收回到怀里,然后直视着杨盼,意思是你学不学
“学就学”杨盼也是个不服气别人的性格,心里想怎么我就学不会啦叫你老是小瞧我叫你跟着我阿父一起把我和王霭拉郎配
端午节到来的时候,皇帝带着太子巡幸回来了。
杨盼看着弟弟又黑了一圈,原来凸起在那里的圆滚滚的小肚皮变得平平的,眉宇间倒有了几分英气。
太子随着皇帝下了马,调皮地冲姐姐做了个鬼脸。
皇帝擦了把汗说“雍州真热,还是山里凉快。”
太子跟着说“可不,我都不愿意回来了。”紧接着凑到姐姐耳边“就是吃得太差了”
行宫内里的事都是杨盼做主,急忙张罗备膳,恰好还有皇帝他们打猎回来的野味,这日的膳食也是丰富极了的。
太子要显摆,假装帮着卸野味,拉着姐姐到后面的牛车上,指着一车子的鹿、獐子、狍子、狐狸、兔子各色各样的东西,笑着说“阿姊,我也会打猎了,兔子打了十二只,狍子打了七只,狐狸三只,还有两头鹿”
动物的尸体虽然新鲜,到底血腥味浓重,杨盼捂着鼻子敷衍着“嗯嗯,你的骑射是长进了。”
太子杨烽嘲笑她“阿姊,你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儿”
嗬,他居然来讥刺她,这世道反过来了啊
杨盼大不服气,恰恰看见王霭从后头转过来,正在检查猎物们,便对他说“王领军,这些猎获里真的有太子的”
王霭见她主动来说话,脸上飞金一样,连连点头“可不是太子的箭法相当准确呢”
杨烽很得意地踮起脚尖拍拍王霭的肩膀,就像十几岁的小伙子拍哥们儿肩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