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沉默了片刻, 对门外的金萱儿说“金萱儿,再送三大壶热水进来。告诉王领军, 我一定都喝掉。”
王蔼对于女孩子,那是妥妥的榆木疙瘩,欣慰地笑道“我一直和手下说, 小病小痛, 没有喝一壶热水解决不了的。”
金萱儿没好气地接话“要是解决不了,那就喝两壶”狠狠剜了王蔼一眼,然后对那个不长脑子送水过来的小宫女吼道“还送水有本事你喝这么大三壶水给我看”
王蔼这才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 心里一急,又开始结结巴巴“公公主您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臣臣这就和陛下回报去。”
然后落荒而逃。
杨盼思忖着,下一轮过来的一定是她阿父这还有完没完她有气无力对金萱儿说“你看怎么帮我解释吧。我已经说不动了。”
果不其然,约莫王蔼回前殿回报、皇帝再行到杨盼所住的后殿, 时间掐得正好,外头一叠连声都是宦官们在通传“陛下驾到”。
杨盼把被子一裹,竖起耳朵听金萱儿怎么帮她应对。
金萱儿还没来得及说话, 先听见皇帝横声横气地问“他站在外面做什么”
金萱儿还以为仍是王蔼,没好气说“回禀陛下, 王领军是关心咱们公主吧但是,关心得过头了也不好。女孩子家家, 总有不想为外人知道的事。”
皇帝“嗯”了一声,但也没追究先一个问题,而是首要关心自己的宝贝疙瘩“公主是怎么了王蔼怎么惹她了”
金萱儿叹了口气, 然后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公主初潮了,人不舒服。”
皇帝恍然地“啊”了一声,接着抱怨王蔼“这蠢货是不是又瞎追问了真是”接着又问金萱儿“其他还好吧要是不舒服得厉害,还是要叫御医看一看,开点四物汤、八珍汤、益母膏之类调养的药也是好的嘛。”
金萱儿说“陛下说的倒是。公主其他不怕,就是怕喝水。”
“喝水怎么又怕”皇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说,“我亲自去看看乖囡。”
杨盼躺在被窝里,烛光下小脸有些黄黄,又是没精神的样子。皇帝瞧着她就心疼。“乖囡”长,“乖囡”短,问了一串的话。最后才又说“罗逾站在大门外干什么”
罗逾自然是跟着王蔼入行宫的,但是宫眷所居的后宫他进不来,只能在大门口等。但是杨盼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啊。”
皇帝嗤笑一声“手上还捧着一大瓶的物件儿。”
杨盼心念一动,道“阿父,那叫他来问问呗。”
皇帝嘬牙花子想了想,期间还瞟了杨盼若干次,大概宝贝闺女不舒服,他不忍心违拗,最后点点头说“好,叫他在外间,不许进来。”
皇帝帮女儿掖好被角,亲亲额头,然后放好帐子,带上梢间的帘子出门去。随即听到他换了副腔调在问话“罗郎君像尾生抱柱似的立在大门外头,这是做什么呀”
罗逾恭恭敬敬地答“给公主送点东西。”
“她什么都有。”皇帝这是峻拒。
罗逾“哦”了一声,但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言谈晏晏地介绍道“不过这西域的石蜜,中原地区少得很。臣怕陛下没有随巡幸的行伍带过来,想着自己那里有些,就给公主送过来,正好是需要呢。”
“石蜜”
这石蜜其实就是后世的蔗糖,只是魏晋之前,甜食不是用蜜就是用饴,甘蔗这稀罕物件还没有在中原大面积种植,人们也不大会晒制蔗糖。只有遥远的天竺产量颇丰,把甘蔗汁粗制成赤色糖块,便于运输。
但是要越过重重高山、戈壁,从西域用骆驼一路运送进来,物以稀为贵,确实是只有皇室和贵族家才吃得起的东西。皇帝由贫民而登极,对口腹之欲一向不大在乎,自然不可能在巡幸之中还带这样的奢侈玩意儿。
但即便确实没有,皇帝还是替杨盼拒绝了“哦,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公主人不舒服,估计也不想吃甜的。”
罗逾不屈不挠“陛下,这石蜜不仅好吃,而且也有些药效,尤其是热水冲服,暖身、化瘀、止痛,对女郎家特别好正适合公主此时的症状呢。”
皇帝眯缝起眼睛。
罗逾当他怀疑,为了剖白,急忙打开那白瓷瓶的盖子,拣出一块元宝状的石蜜块儿,丢到嘴里嚼起来。齁甜齁甜的一块嚼完,罗逾才咽了口唾沫说“陛下请放心。或者再让侍宦尝一尝也可以。”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回头对梢间隔着帘子的杨盼问“广陵公主,罗逾送来的这石蜜,你要不要”
杨盼上一世遇到天癸这样的情况,就靠石蜜加热姜水解决问题,所以想都没想便答“好啊要啊叫后厨切姜片煮石蜜水给我。”
皇帝有些恼火的样子,但是对罗逾勾着嘴角笑道“如此,该多谢你了。”岿然不动,示意身边的小宦官把瓷瓶接过去,送到后厨。
罗逾眼角余光瞟见公主说话的梢间,门帘子放得严严实实的。
皇帝适时道“你的心意,朕替你领了,也替广陵公主谢谢你。还有其他事吗”
罗逾老老实实说“没有了。臣告退。”
皇帝等罗逾出了大门,又过了一会儿,掀帘子进了杨盼住的梢间。
杨盼正翘首以待“阿父,石蜜姜水煮好了吗”
皇帝巴掌扬一扬,打没舍得打,却气呼呼骂道“你至于吗什么都告诉他脸皮也太厚了”
“啊”杨盼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帝拎她的耳朵,咬牙切齿的“我这里几波人问你怎么了,都说你不肯说。我先也以为总归是女郎家害臊。结果呢,罗逾怎么知道的除了你告诉他,还会是什么”
原来是这个
杨盼觉得冤屈死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父亲解释“不是的,是我在路上就就来了裙子裙子脏了。他他又恰好看到了,就就知道了”说到最后,越发说不出口,声音蚊子叫似的,捂着脸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
“怎么是他陪着你”皇帝皱眉问,“不应该是王蔼吗”
“你问我弟弟去”杨盼捂着脸,缩在被窝里说。
想想觉得怕是要害了弟弟了,她又露出脸“但是这也怪不得阿弟。若是今日被王蔼看见这事儿,他这榆木疙瘩要是明白我出的是什么糗,我我就抹脖子”
皇帝想象中的王蔼和杨盼在玩乐中培养感情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反而让罗逾占了现成便宜,他心里骂王蔼笨、骂罗逾刁、骂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但是这些骂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大声骂出来,最后只能斜乜着可怜兮兮的女儿,发现更不能骂。
这时候石蜜姜汤送进来了,皇帝把碗递给女儿“啥都别说了。喝吧。”
一碗热腾腾、甜辣辣的石蜜姜汤下肚,小肚子里终于开始变得暖洋洋的,杨盼白天其实很累了,这会儿人适意了,眼皮子开始沉重。她拉着父亲的手,软绵绵说“阿父,我其实不是”
皇帝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阿盼,我懂,你睡吧,睡吧。”
杨盼也觉得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反正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会再走上一世的老路,那么,和罗逾这些小小的情愫,就当作是一幕戏,过场而已,不必当真吧。
她放松下来,呼吸匀净,渐渐睡着了。
隔了两天,她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
皇帝带着僚属,领一支队伍去雍州东面的崤关、潼关视察,顺便瞧瞧水利与耕种,把太子也带了去学习。杨盼顿觉连欺负着玩的人都没有了。
行宫远比太初宫狭小,她每天打秋千、追猫、遛狗,然后被金萱儿唠叨“哎呀公主都那么大人了,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杨盼说“什么叫正经事”
金萱儿掰着指头给她数“譬如学学裁衣、学学缝补、学学刺绣,又或者,公主这么好吃的人,学学做饭也好啊”
杨盼听着都没劲,伸了个懒腰说“我会吃就行了,做啥饭啊今天中午吃什么”
金萱儿拿这顽劣主子没办法,叹了口气,去廊下绣一块手绢了。
杨盼拿块羊拐骨抛着逗狗玩,过了一会儿确实也腻了,到廊下看金萱儿绣花儿。这姑娘嘴虽然碎,但有一双巧手,手绢用绷子绷着,上头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蹲在葫芦边。只见金萱儿手中的针与线上下翻飞,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再看手绢上,赫然出现了蟋蟀的身体,那翅膀的透明、大腿上的细绒毛,以及腹部的光泽都像真的一样。
所以沈皇后要金萱儿做她的贴身宫女呀,实在是放着个现成的师傅,望女成凤的意思。
金萱儿拿起绷子炫耀着“好看不”
“好看”杨盼由衷地赞美,脑子一热,说,“绣完送我吧。”
金萱儿一个白眼翻过来“不送,自己绣”
杨盼死皮赖脸腻着她“我一点不会啊,要是从头学起,不知道要绣到什么时候才算绣完。我跟你学就是,但是你动作快,绣块手帕送我呗”
金萱儿骨子里是当妹妹在疼爱这位小公主,经不起她搓揉,只好说“那你要认真学。想绣个什么样的手帕”
“蜘蛛、蜈蚣、癞蛤蟆”
金萱儿皱着眉“噫,好好的帕子,绣这些鬼,用的时候不瘆得慌么”
杨盼说“这你就不懂了没几天就是端午了,民间流传要绣五毒来驱邪避害,我拿来送人,正是最好的寓意呢”
金萱儿忖了忖,觉得有道理,回房翻了好半天的花样册,终于找到一幅看着挺顺眼的五毒图样。没想到杨盼大摇其头“不行,这五种蛇虫太过可爱,一点不吓人,我要你刚刚绣的蟋蟀那样的,像真的一样的。”
金萱儿给这挑剔中的马屁拍得舒服,虽然嘀咕了两声,还是尽力地又翻了一遍花样子,在一块草绿色的绸帕子上描好了“五毒”的纹样。
杨盼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她学描花,学上绷子,学配色用针,学绣花的技巧。等金萱儿一块帕子绣完,她就不学了,欢天喜地捧着五毒的帕子要出门。
“哎,公主要干嘛”
杨盼说“咱老祖宗不是说要知恩图报、投桃报李嘛上回欠人家的情,我打算回报呢”
“王领军不是跟着陛下出巡了吗”
“谁找他”杨盼道,“他对我有啥恩叫我多喝热水”
“小祖宗”金萱儿吓了一跳,“你打算找罗郎君啊几块石蜜就把你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