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有些激动, 也不想睡了, 她揭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瞪大眼睛往外瞧。
皇帝进城的规制十分宏大, 杨盼的车好容易才到得城门下,最前方跪候的是雍州城的刺史,一旁就是皇帝新近最信任的中军参领兼雍州领军王蔼, 然后密密麻麻跪了一群。杨盼的眼睛瞪酸了, 也没有找到罗逾的影子。
她不甘心,又四下望了一遍,把每个低着头的人都好好打量了一番, 可惜从身形到脸,还是没有罗逾。
恰巧皇帝也询问道“雍州城大小官员都在这儿吗”
杨盼竖起耳朵。
王蔼作答“回禀陛下,臣派了八个人到雍州城外巡查。其他人,都在城里。”
皇帝大概不快, 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他大概也在四下里看视,过了片刻突然又吩咐“这八个人的名字报过来。”
王蔼一个一个报过去, 杨盼有七个不认识,但是一报“罗逾”她立刻听见了, 而且感觉到浓浓的失落,鼻子开始酸了。
“王蔼你吃飞醋不必吃到这样吧”她心里恨恨地骂, “我都一年半没见到罗逾了。好歹也算个认识的人,你就把他调走了你以为这个样子,你就比上他了”
皇帝又是半天不说话, 杨盼也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左不过还是激励士卒,安抚百姓,讲那些官样文字,可以选择性略过。直到车轮又开始辚辚地滚动起来,她才意识到他们一行又开始前行了,但是去哪儿,她还是没有兴趣人就是这点奇怪,仿佛事情会被心情屏蔽一样。
雍州城是皇帝经常驻跸的地方,城中环围着一座朴素的行宫。
皇帝亲卫的车马围着皇帝、太子和杨盼、李耶若两位公主,到了行宫的大门。门“吱呀呀”打开,过了里头影壁,皇帝、太子下马,女眷们下车。
王蔼大概在影壁外等候吩咐,这时杨盼清清楚楚听见皇帝带着怒气的声音“王蔼,进来”
又吩咐“先送两位公主到后面休息。”
李耶若早倦得不行,立刻告退了;杨盼却执意留着,所以掸衣服、捋头发,故意磨蹭了半天。皇帝好像也没心思管她,黑沉着脸等王蔼从影壁后绕进来,一进来,王蔼略略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就跪下了。
从杨盼看来,王蔼的脸一如既往的黑黝黝的,此刻带着不安,越发失色。他垂头道“臣犯错了,请陛下教训。”
皇帝冷笑道“雍州城外的巡查,朕的护卫不会做偏生要你多事这么多人,你派谁不好,偏生要派罗逾”
他眼角瞄了杨盼一眼,没好气说“阿盼到后面去。”
杨盼磨磨蹭蹭往后走。
她听见背后王蔼磕头的声音“陛下,近日臣发现雍州城外鲜卑长相的人多了起来,心存警惕,所以”
大概是故意派罗逾到外头去“钓鱼”的好机会。
皇帝继续嘲讽地问“你好样的抓到现行了”
王蔼大概在摇头,连话都不说了。而皇帝则是连连地冷笑“一年半你都没抓到现行,这会儿朕大张旗鼓地要到雍州来,他傻乎乎跑出城接应北燕细作,等你正好抓现行是不是你有多笨就揣测他有多笨”
杨盼有些不忍心听下去。父亲大概已经认定了罗逾是北燕人,带着这样的推断,对他处处设防,王蔼今天被骂得不好过,只怕之前的时光,罗逾的日子更不好过吧
她其实特别想知道罗逾究竟是谁,但是现在,又突然很怕罗逾被王蔼、或者被皇帝抓个现行到处都是陷阱,他一旦被抓,只怕就难以善终了吧
杨盼矛盾起来的时候,脚步踟蹰,此刻已经走到第一进屋子的穿堂后面,外头的话声音不高,但还能听清楚。突然,她听到王蔼提高高声的辩解“陛下巡幸北地,天下皆知。若是罗逾他有心,只怕特别想把陛下在雍州的消息传出去。就算他无心,只怕北燕的人也是最蠢蠢欲动的时候。臣以为,罗逾不是自己想出城,就是他的人特别想逼着他出城。这样的机会,不知陛下为何执意认为不能抓住”
杨盼停下步子。
而接着,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杨盼顿时担心起太子杨烽来。没等她转身奔出穿堂,她听见王蔼谢罪的声音“臣有过,陛下息怒。”
皇帝在外头说“我当你是家人朋友之子,教训你一巴掌,教训得对不对”
王蔼大概也有些羞臊,声音变得飘飘忽忽的“陛下教训臣子,本来就是对的。何况臣还是还是”他大概不敢说自己是皇帝故人的儿子,更不敢说“故人”还跟皇帝有过婚约,所以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杨盼倒很少看见皇帝这样一面,心惊而无措,想去瞧瞧王蔼,又怕他尴尬。恰好此刻太子疾步往她这里走,晒成深色的小脸此刻吓得煞白。
他看见姐姐,更是飞奔起来,倚到姐姐身边才拍拍胸低声说“妈呀,吓死我了”
杨盼问“阿父真动手打人啊”
杨烽点点头“眼见着半边脸就紫胀了。”而后不合时宜地评点道“伴君如伴虎”大概也是他这一阵的心里话。
皇帝新驻跸雍州,却因为直硬直硬的王蔼,两天没有好脸色。杨盼和杨烽也乖乖地躲在行宫后面的屋子里,不叫不出门,唯恐触了阿父的霉头。
第三天,皇帝身边的宦官过来叫太子过去。杨烽紧张地问“阿父叫我干嘛他心情好不好”
宦官一摊手“奴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敢过问陛下的事不过陛下今日早晨吃了两海碗牛油汤饼。”
皇帝每日练武不辍,早餐多吃点不仅可以说明心情还行,也可以说明肚子饿了也就是基本不能说明问题。杨烽拉着姐姐的手“阿姊,你陪我去吧。我害怕。”
杨盼拗不过弟弟,加之这一阵也够心疼他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跟着他一起到前头皇帝办事的地方。
皇帝不在大殿,而在箭亭。
全国各座行宫几乎都有箭亭,其实也是一座屋子,不过四面通透,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而外面通常是一片靶场,并排放着十个草扎的靶子,靶心红彤彤的。
皇帝喝着茶,兴致勃勃指着某处叫儿子“阿火,你看,这姿势才叫利落”转脸看见杨盼也来了,倒愣了片刻,才说“你不去陪陪李耶若”
杨盼心道李耶若又不会挨打,可我弟弟会啊这阵子你老虎似的,把弟弟吓得跟耗子一样,我得保护他啊。正打算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这是皇帝想赶她走啊她立刻把目光看向箭亭外头。
一排人,站在线后,只能看到十个背影。
只听一声令下,十个人挽弓搭箭,弓弦一扣,顿时拉得如满月一样。皇帝评点“这是十石的硬弓,若没有把子力气,很难开弓。但是弓能张得开,箭的射程才远,杀伤力才大。”
十个背影都显得英气勃发,紧身的胡服被肩胛的肌肉绷紧了,显出蜂腰猿背的身形。随着参差的弦响,“嗖”“嗖”的几声,箭便已经落在前面的靶子上了。
几个人都是高手,无一脱靶,但射得最好的,是左起第二个影子他的箭正正好好插在靶子正中的“羊眼”上,而且不歪不斜,不颤不抖。拔箭的小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那支箭拔出来,都不由“啧啧”两声。
杨盼心里起念。
但是那身影和一年半前又大不一样了,她也不那么敢认。
何况,她本来就只是来陪弟弟的,又不是来找罗逾的。
皇帝说“阿火,你去找射得最好的那个讨教讨教。”然后拉着杨盼说“阿盼,你跟我来。”
杨盼挣了几下。
皇帝的手跟火钳似的,不挣扎不痛,一挣扎就被卡死了,一动就跟要断掉似的。
杨盼只能放弃挣扎,被动地跟着走,但是对皇帝的欲盖弥彰深表不满,一张苹果似的脸蛋顿时皱起来,明显的嗔怒。
皇帝把她拉到离箭亭很远的一座小阁里,才撒开手。
杨盼揉着腕子,气呼呼说“阿父怕我看见什么”
皇帝正色说“你和罗逾,有可能么”
“没可能。”杨盼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心心念念要见他做什么”皇帝声音高了点,“你有王蔼,还有沈征,不够挑么”
他接着来了最无情无理的一句“不够挑,我帮你再找咱们大秦的男人,不信挑不出合适的来”
杨盼心底里叛逆的小火苗顿时烧了起来我不会和罗逾在一起,我这辈子还想要自己这条命可是,罗逾被你当贼防着,我不想也被当贼防着
她几乎要迸出泪花来,颤着声音说“我没打算跟罗逾怎么样,就像我也没打算和王蔼、和阿征怎么样一样我这辈子不嫁人,宫里容不下我,建邺总有庵堂、广陵总有庵堂”
皇帝被她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怒气勃发,指着箭亭的方向说“他就在那儿左起第二个,个子最高,长得最俊。他还有一身好技艺,开十石的硬弓能如满月,一箭出去能正中靶心,嘴也最甜最会哄少年的女郎们你去啊,你去找他将来别后悔”
杨盼被冤屈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在父亲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只看皮相的肤浅傻帽吗
她怎么能受这样的鄙视她要叫父亲知道,她只是对罗逾有一点关心,她既没有思念他,也没有喜欢他,也没有关心他,更没有爱他
“去就去”一贯受宠的广陵公主吼得跟母狮子一样,“我才不怕你这个暴君”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她等了一会儿,皇帝在她面前气得打颤,最后冷笑起来。
杨盼对父亲原本是满心的尊重和孺慕,经历过前世的暌违,她更珍惜今世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
可是她血管里流动着的青春叛逆的血液,那种要与天下为敌的洪荒之力就是遏制不住。皇帝既然不先来抚慰她,那她就走谁怕谁
杨盼发足往箭亭而去,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去看罗逾,我也不想他我就是给阿父看,我才不是他心中那个为了爱变得不靠谱的娇蛮小女郎
罗逾正在箭亭里擦好他的最后一枝白羽箭,爱惜地放进箭囊里,甫一转身,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撞过来,然后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阿阿盼”他被面前这巨大的惊、巨大的喜弄得笑都笑不出来,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杨盼“哇哇”地哭着,然后用力捶他的胸脯“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就是打死你,我也不心疼一点都不心疼”
小女郎的螺髻有些散,乌黑的头发有一绺翘出了严整的发髻,支棱在青玉的发梳上,鬓边插的一枝鲜玫瑰花随着她颤抖的哭泣而垂落着,白玉一样的耳朵上挂着两颗小小亮亮的珍珠。
她气呼呼抬起脸,脸上糊着泪水。
罗逾心跳仿佛停滞了。
归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必须抛弃一切情感,用冷酷为拐杖,用小心为灯烛,一步步艰难地为了目标而前行。
但此刻,他把一切信念抛之脑后,满脑子只剩她一双明亮的眼眸,还有少女蓓蕾般可爱的容颜。她在对他大发娇嗔,完全没有距离感。
杨盼自己大概也没有感觉到,有时候感情像藏在花苞里的蕊,不需绽放,而自然芬芳罗逾多少年渴望着这种芬芳而不得,此刻如同久旱逢甘霖,几乎要醉倒在她身边。
少年人情发于心,忘乎所以。
过来人双目清明,牵机而动。
皇帝对王蔼叹口气说“其实不是我想,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唉”
又凝视着王蔼过了三天还肿着几道紫色指印的面颊,问“痛不痛啊”
王蔼挺直了身子“不痛”
皇帝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将欲与之,必故取之小孩子就是好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付青春期躁动的小屁孩,皇帝奸笑中王蔼苦笑中。。杨盼跳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