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长了个心眼, 先小跑到那几个伺候李耶若的宦官侍女前, 仔细打量了一下菜色,然后, 她也不去找李耶若的麻烦,而是拉着弟弟径直到皇帝的御幄去了。
皇帝正好也不忙。大约也是好容易得到时间休沐,头发洗过半干, 散在那里晾着。他手上捧着一卷书, 一边读,一边伸头看旁边巨大的沙盘,口里还念念有词一样。抬眼瞧见女儿和儿子来了, 他才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杨盼心里不服气,近前气势逼人的第一句,问的是“阿父, 不知道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杨烽今天被打怕了,躲在姐姐身后,拼命地点头。但皇帝的目光一瞥向他, 他就立刻冻住了一样不动弹了。
皇帝被女儿问得一愣,过了片刻笑道“我知道啊, 你们吃细润的麦饭和羊肉,士兵们吃的是糜子粥和青菜烧肉渣, 这就是不均嘛。还好我的兵比较知足,不问你这种傻问题。”
杨盼被他说得无语,好一会儿才说“怪不得要封李耶若作公主, 我看,她才是你亲生的”
杨烽赶紧又点头,被皇帝一把从杨盼身后拉出来,吓得连连摆手“阿父别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皇帝没好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看看你像个男人么吃饭嫌好嫌差就算了,还要你阿姊给你出头。你怎么就不敢站出来跟我嚷嚷阿父就是不公平”
他觉得自己没用劲,小太子还是觉得痛不可当,被激将了一下,顿时眼泪汪汪说“阿父就是不公平阿姊说什么都不会挨打,我做什么都会挨打”
杨盼对弟弟翻了个白眼你是忘了我在外书房的戒室挨板子那码子事了吧
皇帝笑道“不容易啊,终于敢说话了,没被打成胆小鬼。”把他抱着往膝盖上一按,伸手就剥裤子。
杨烽吓得“哇哇”叫“阿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我再不说阿父不公平了”
皇帝声色俱厉“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在小太子吓得脸色发白的时候,这位亲爹终于对女儿说“阿盼,到角落的藤箱里取一瓶跌打损伤的药酒来。”
杨盼这才松了一口气,翻箱倒柜给弟弟寻药酒去了。
皇帝其实是极其疼爱孩子的人,看着在马背上多日颠簸后的儿子,屁股上被马鞍磨掉了一层皮,又红又肿,渗着血丝,还横贯着一条鞭痕,也心疼啊。但是这些心疼只能放在肚子里,尤其当他看见杨盼递药酒过来时那虽然心疼、但也沉静的神色,恍惚间觉得自己以往对孩子那种“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宠爱,好像并不对劲。
他亲手给儿子擦好药,在杨烽的鼻涕眼泪和“吱哇”乱叫中把他放下来,提上他的裤子就训道“这点痛算什么骑马还嫌累,明日跟着大队伍行军用两条腿感受一下你阿父当年当小兵时的滋味儿。”
可怜的小太子,骑马、步行,硬生生跟当兵的一样跟着皇帝的大军。到雍州是二十天步程,二十天后,从椎车里出来的杨盼,看到她那娇生惯养的弟弟,已经晒得肤色黝黑,而且蓬头垢面的。
皇帝在雍州城外驻跸,天明检查过才进城,这晚上算是胜利抵达北巡要塞,军中准许喝酒,也有雍州城内送出来的大量肉食。杨盼撩起营帐的布门帘,正看见她那个原本矜持骄傲,而且生活得非常精致的太子弟弟,撒丫子飞奔到烤肉那里,大吼着“烤猪的耳朵烤羊的肋条烤鱼的肚子都给本王留着”
然后端了一大盘高高兴兴吃得一嘴油,拿袖子一擦嘴继续吃。
杨盼恍惚间想这是她那个写“玉闺上椒阁,文窗垂绮幕”这样精致的诗文的弟弟
没成想弟弟吃完一大盘肉,擦得一袖子油,居然又取了一盘带到杨盼的帐前,笑着说“阿姊,我尝过了,烤肉里还是羊肋最鲜嫩,不嚼渣,你尝尝看,要是喜欢吃,我再多取点过来。”
杨盼心里一阵感动,端过热乎乎的烤羊肋吃起来。她的弟弟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看着漫天忽闪忽闪的星星,突然吟道
“青史谁不见,
功名忆古人。
白日乱戈影,
烁星移剑文。
雕弓抱汉月,
马蹄踏胡尘。
边戍当此夜,
山河尽云屯。1”
杨盼连羊骨头上最香的那块贴骨肉都忘了啃她虽然不会写诗,但弟弟这首即兴之作,磅礴大气,山河之念和家国豪情溢于言表真是写得好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表扬,杨烽已经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笑吟吟说“阿姊,我不陪你了,我要赶紧地把这首诗记下来”把两只油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冲进太子所居的营帐中去了。
杨盼好一会儿才继续啃她的肉骨头,羊肉确实又香又嫩,她吃完一块,想着弟弟这段日子的改变,兴致大发,又想再吃一块。篝火那里热闹非凡,隐隐看见皇帝在人群里滔滔不绝,人群不时爆发出哄笑声和叫好声,这是皇帝爱兵如子、与民同乐的一贯做派。
杨盼带着些好奇,准备亲自到那里,挑一块好吃的羊肋,再听一听父亲是怎么跟这些兵丁们毫无上下尊卑、打成一片的。
走到半路,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茕茕地站在帐营间的阴暗处,若不是她的眼睛有些水光,几乎就看不见她。
杨盼顿住步子,仔细就着星光打量了一眼,果然是新封的归义公主李耶若。
李耶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依旧是鬼森森的“公主殿下,去篝火那里么”
杨盼对她全无好感,想着阿父说的“待客之道”,此刻只好挤出笑容说“是啊。你要肉么我去给你取两块”
李耶若顾盼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笑道“不吃肉了,我这腰,好容易重新瘦到一搾宽窄,吃多胖了,就不好看了。”
杨盼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却只看见鼓蓬蓬新近发育起来的胸脯。
胖就胖她不乐地想,反正王蔼和沈征都不会嫌
想到这两个人,不免想到第三个人,觉得不该想他,顿时就烦恼起来,食欲也顿时没有了。
偏生李耶若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越是杨盼烦恼,她就越是要提一提醒“明儿进了雍州,应该能见到罗郎君了吧和他一起从大凉出来,转眼一年半没见了吧还挺想念的。”
杨盼日日事忙,也没工夫想他其实很多午夜梦回,上一世的某些点滴还会回到梦里,而且都是些美好的记忆所以当醒过来时,现实的严酷就会让杨盼泪湿眼帘。她感恩这一世的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有记忆在让她被记忆折磨着
此刻,她只能故作平静,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耶若在黑暗里,又露出了她白森森的牙齿,在笑。
“我这次起念,愿意以凉国的宗女、秦国的义公主身份北上和亲,其实也多亏了他一句话点醒。”李耶若平淡得近乎无味地说,眼睛忽而看一下杨盼,忽而又望向远处的群山和城墙,“他这个人,不哼不哈的,算计得真精不过,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坏事。”
杨盼心里像翻腾着无数绪念,张口问道“罗逾劝你到北燕和亲”
李耶若雪白的牙齿倏忽被抿住了,眼睛倒瞪圆了,在星空下熠熠发光,她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没有说是他劝的啊。”
杨盼估摸到罗逾和北燕的关系,但真正肯定了,心里还是震惊的,她急切地想从李耶若嘴里套话“那你说他点醒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与北燕有关他不是说是罗右相家里的人么”
李耶若却不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杨盼半晌,“咯咯”笑道“公主想多了吧一语惊醒梦中人罢了,我原来有个痴念,现在痴念没有了,想嫁个英雄,过我想要的生活。怎么了,哪里不合理”
杨盼吃瘪,她知道李耶若撒谎,但她的谎总是撒得很难当面捅破。杨盼只能也笑笑说“你能想明白要怎么样的生活,真挺好的。北燕皇帝是英雄,我先还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要封你做公主,现在明白了,这样,你才能匹配到更高的分位上。耶若阿姊,恭喜你”
她带着三分恳切,笑着说“若是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跟我提。这里条件是差一点,进了雍州城,普通东西还是应有尽有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说话,只要你提,我就想法子替你办到。”
李耶若嘲讽的神色突然褪去了。
她是个聪明女孩,虽然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轻重好歹也不是全然不懂。自她被封公主以来,虽然明知道是皇帝的利用,但是饮食精洁,衣衫华贵,确确实实把她当一国的公主来奉养。哪怕是假的呢
她看了一眼杨盼,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说“在建邺,赏赐就够优渥了。谢谢你。”
杨盼此刻还不知道,李耶若根本不会真笑,当她褪去妩媚、诱惑、嘲讽、激将这些虚假的笑容之后,一张脸就只会毫无表情了。横竖是一声谢,杨盼不必再争一点口舌,立刻回复道“谢啥啊,一起读书,一起玩闹,还是好姊妹。”
两人道别回营帐后,当杨盼黑甜一觉醒过来,外头号角声声,天还没有亮,就要拔营了。
她困得要死,但是不得不起身,简单洗漱用餐,然后缩到她的椎车上,打算边补觉边进城。
椎车的轮子是实心的,遇到坎坷厉害的路面也不会轻易磨坏,但是坐上去的感觉其实是很颠簸很不舒服的。杨盼坐在车里,车轮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她刚刚有点睡意,脑袋就撞窗沿上,甚至整个人就蹦起来再墩座位上,胃里的早餐都快给颠出来了。
她揭起窗帘看看四周。晨光中,她的太子弟弟兴致盎然地骑着顺驯的小马,磨破了屁股多少次,不知是掌握方法了,还是屁股上长老茧了,居然也没有再叫唤辛苦,见姐姐的头探出车窗,他挥鞭驱马,到杨盼的窗边,低下头对她说“阿姊,过了这段石子路,就是进城的通衢大道了你看城门口,那领头的不是王蔼”
杨盼突然精神了。
不是因为王蔼,而是因为她想到,在城门口迎接皇帝御驾,应该是雍州城从刺史到县令所有的官员。
所以,也包括罗逾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诗为拼合加改编,向骆宾王、岑参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