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一月中旬, 建邺也开始冷起来, 这年不知怎么,净是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偶尔雨里还夹着雪花,感觉上去,到处不仅冷, 还是一种带着潮气的冷, 阴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沈皇后的肚子已经挺了出来,因为天气总是下雨,怕滑跤, 也只好总闷在宫里。
“唉”她对过来陪她的杨盼叹着气,“闲是闲得来感觉身上都要发霉我和你阿父说,我是小户人家出身,天天做事忙惯了, 现在把我关在房门里头等饭等睡觉,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日子说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姊弟几个白天要读书, 你阿父白天要处理朝政,就多了个我, 无聊死了。”
杨盼适时把两个弟弟的作业本递了过去“阿母,你瞧瞧阿火和阿灿的窗课本子。”
沈皇后翻了两页, 老老实实说“其实,除了刘师傅画的杠子和圈圈,其他我也看不懂什么。读书做学问, 总归是好的,他们若有三分像你二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谁知道呢你看就你三个舅舅,也是各有各的性格,分开看都不像同样爹妈生养的。所以说,孩子的将来,也不是咱们做父母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她倒像看开了似的,摸了摸凸出来的肚子,叹口气说“阿盼,你是做长姊的,你要先拿出一个懂事的模样,他们俩怕你怕得很,不定就乖巧了。”
杨盼心里轰然上辈子她不就起了个不懂事、不乖巧的坏榜样年幼的时候猴天猴地,仗着自己得宠公主的身份,不知道干了多少不靠谱的事。及至大一点要嫁人了,又是作天作地,非罗逾不嫁,出嫁时一路豪奢,散掉了国库多少钱财她阿父为君风评极好,大概唯有不讲原则地宠爱女儿这点让后人诟病了。
想来,两个弟弟也看在眼里,不肯跟着父亲出去打仗历练,只在宫里争着比着日子豪奢。可惜他们和公主不一样,太子的地位远远高于临安王,不管什么都要高一头不患寡而患不均,临安王杨灿心里不高兴,周围又有几个凑趣的弄臣奸宦,撺掇着临安王说什么“都是陛下和皇后的骨肉,谁又不如谁”之类的话,终于酿出事情来了。
她还在那里愣怔,沈皇后说“这阵子怎么总发呆你弟弟们的窗课本子,你拿去请你二舅指点指点,他说谁好,就一定是对的。”
又说“对了,这次进贡到宫里的物件里,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下个月准备过年,宫里又是忙的,给你外公外婆、二舅三舅,还有几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弟、表妹们的礼物,我可就交给你分发了。”
这两件活计杨盼都喜欢,点点头说“好嘞,我这就去找二舅,他被阿父留在建邺这么久,估计也想家了。我要趁年前,叫他多教我点东西。”
她蹦蹦跳跳去二舅沈岭常呆的那座满是藏书的宫殿。
殿外围着皇帝的亲信侍卫与宦官,都一脸肃穆,离门窗老远地站着,杨盼一看就知道这郎舅俩又有要事商量,她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等着,瞧见一只猫正攀在墙头,是肉呼呼毛绒绒的喜人模样,不由绕到墙下,嘬着嘴唇逗引那只猫。
猫“咪呜咪呜”叫两声,顺着墙檐轻悄无声地走,杨盼在下头跟着走,不觉走到了藏书宫殿的后院。后院也有人把守,只不过认得这位宠冠天下的公主,见她在墙根那里嬉戏,也只笑笑不拦阻。
突然,宫殿的后窗推开一扇,里头的话清清楚楚飘了出来“遇到这样的情景,还能如此镇定,也是个人才。倒是北燕那位皇帝并不是傻瓜,这一次戏弄,接下来就要谨防着他”
窗口顺便泼出半杯残水,以及露出国舅沈岭的半张脸,他目光敏锐,一下子看见了杨盼,半句话顿时咽下去了。
好一会儿,他才叫道“阿盼,你怎么在这里”
杨盼说“我我来找阿舅有事。”
皇帝的脸也在窗口闪了一下,言语感觉有些不耐烦“我和你阿舅有事,你先离开吧。”大约是因为他自己没交代清楚,不好责怪外头的侍卫和宦官,所以只是横眉看了那群人一眼。
那些人自然也是人精,赶紧上来劝杨盼“公主,陛下有事,您先到殿外的暖和屋子里等一等,等陛下的话说完出来了,臣再来请公主。”
沈岭泼茶时的那半句话,杨盼本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当她到殿外的裙房里,坐在火炉边喝茶吃栗子的时候,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阿舅开窗泼茶动作自然寻常,说的话应该是不用避忌外头侍卫宦官们的,既然这样,见到她杨盼为什么就把半句话咽下去了
莫非和她有关可她又不认识北燕的什么皇帝
再想想,与她有关、而且她不宜听到的,难道和罗逾有关
杨盼的心顿时“怦怦”地跳起来,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顿时变化了,变得特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盼在心慌意乱中胡乱猜测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有个小宦官头一伸,笑融融道“公主,陛下已经和国舅谈好了,问公主还过不过去”
杨盼起身说“我要去。”
她手里还攥着两个弟弟的窗课本子,进入温暖的大殿,这时候,父亲和舅舅的脸色都已经放松下来,两个人正跷着腿,喝着茶,在聊秣陵过年的老习俗,皇帝笑着说“我那丈人爹还是不肯到建邺来过年么你去劝劝他们老两口,我这里对他们没有任何规矩,权当到女儿女婿家玩,岂不好阿圆又有了孩子,也特别想念他们老两口呢”
他转眸看见杨盼,招招手说“阿盼,刚刚有事找你二舅么”
杨盼把弟弟的窗课本子递给沈岭“我弟弟们写的窗课,想请阿舅指点指点。”
“原来是这事。”沈岭笑道,伸手接过了杨盼手里的本子。看了一会儿评价道“若论用词和音韵,太子和临安王还都算是聪明有天分的孩子,只是靡靡之感甚强,故作闲愁,无病呻吟。”
皇帝接过本子看了看,皱着眉问“为何会如此”
沈岭说“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和宦官之手,平日不见疾苦,不辨菽麦,自然是这样。”
皇帝敲敲自己的头“失败失败一直忙于征讨,无暇教好自己的孩子。”表情落寞,还顺势瞟了瞟杨盼。
上辈子,我也是失败的哎杨盼心里想,突然觉得能重来一世真好。她撒娇一样坐到父亲身边,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阿父,”她软绵绵说,“我也不要做无知无能的人,你信不信我”
皇帝先还轻轻地抚着她的辫子,听了这一句突然侧身问“阿盼,你明白地说,你又想干嘛了”
杨盼不由骨嘟了嘴“阿父,我就这么叫你不相信”
沈岭不由笑了“陛下,刚刚是我疏忽了,多了一句话飘到公主的耳朵里。公主是不是想问罗逾”
杨盼一下子被他猜中心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好奇”
皇帝脸色不大好,揉了揉鼻子说“想用反间之计的,没有成功。这小子深藏不露,胆子也大。要逼出他的真面目,太不容易了。”
“阿父既然这么不信任他,为何不”杨盼说了半句,皇帝和沈岭也能够听懂。
拷问的手段千千万万,若真想逼出一个结果而已,刑狱里那些行刑的老手多得是吓煞人的手段,罗逾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皮娇肉嫩,当真坚强到什么折磨都抗得过去
杨盼觉得自己这半句话问得实在不好,万一皇帝真的起意,她不是害死他了
皇帝却无奈一样摇摇头,对沈岭说“阿盼现在也不肯去内书房跟郭师傅读书了。二兄你多辛苦点,多教教她吧。前朝的那些往事,阴微得记不进史册的东西,多少就掩埋掉了,可是里头藏着的秘密,却能揭开好多东西。”
他最后摇了摇头“其实我不是好战的人,虽然从战场上发家,从战争中获得了地位和权力,但是我也深深知道,多少老百姓为战争不能生还,多少眼泪和鲜血裹藏在其中,这就是民瘼,不知道的人像你的弟弟们,只怕永远不明白其中呐喊不出来的苦。”
杨盼真不明白父亲这一大段有感而发是从何有感,说给她听又是什么意义。只是父亲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宠溺地看看她,然后起身就离开了。
倒是二舅,在皇帝走之后,终于发声道“你不要担心罗逾,他没事。”
接着又来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你阿父阿母担心你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但我倒觉得,你喜欢一个更强大的少年郎,其实是你的眼光。”
杨盼完全听不懂王霭年轻有为,不是比碌碌的罗逾更强大
沈岭看着她懵了的神情,叹这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想到自己与妻子的一段情缘,当时亦是不被所有人看好,可是坚持下来了,他获得了最圆满的爱情。他对杨盼说“现在说喜欢,或许为时太早,但是阿盼,阿舅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东西强求不来,也确实有感情可以冲破一切藩篱。”
杨盼扁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说,她已经不敢相信罗逾的爱情了。
杨盼心里藏着的小心事,沈岭也不是神算子,猜她不中;但沈岭对罗逾的观察,倒是足够精准。
皇帝杨寄无论是赌博还是打仗,谋算失败的情况不多,但是这场反间计确实是被罗逾识破的。
要知在千军万马、一场混战的沙场上,遇到衣着不同的敌人就是一阵枪捣戟戳,除了将领还有可能被活捉之外,一般的军士、武官、文书等等,一样是命如草芥。
然而,当罗逾听着数万大军的步伐声,他慢悠悠起身,穿好衣服,又慢悠悠到主帅的军帐前。
“明公,怎么了”他徐徐问王蔼。
王蔼“嗯”了一声,黑沉着一张脸掩饰着一点失望之色,过了一会儿才说“哨楼那里远远看到远处的沙尘,估计先那几个俘虏是做前锋探马的,大队伍在后头赶过来了。”
罗逾说“哦,若是北燕的大队伍来了,我们这里区区数千人,该怎么办”
王蔼看着他,冷笑道“能怎么办”
罗逾亦冷冷道“明公心里有谱,自然淡定。”
王蔼猛地转身,死死盯着罗逾,脸色一下子铁青起来。罗逾毫不示弱地回瞪着,过了一会儿才昂然笑了一笑,拱拱手说“我算什么名牌上的人明公未免对我太费心了。”
过了一会儿,探马来到主帅帐前,给所有慌乱的人一颗定心丸“回禀参领,前方来的是洛川的守军,陛下派来增援雍州的。”
军帐里拎着心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看着王蔼,王蔼到底直脾气,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呵斥着“多些警惕才少些被动,不知道你们高兴个什么劲”
他眼角余光看到罗逾,这朗朗少年翘着唇角却没有一丝笑意。
王蔼说“既然是自己人,检查交接一下。各自再休息一天,明日开拔。”
其他人领了命下去了,王霭悄悄拉住也准备离开的罗逾的衣袖。
罗逾会意,停下步子。
人都走光了,王霭看着军帐的帘子放下了,才说“你刚刚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彼此斗着心思,都不肯说实话罗逾尤其不能说实话,哪怕这实话可以结结实实打王霭的脸他笑道“我说什么了”又自己一副恍然的模样“哦,大概是我说的费心那句那是我谢谢明公对我一直以来的特别优待。”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还是舅舅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