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被扶到西苑自己的屋子里, 浑身的力气已经像被抽干了一样, 好容易可以躺下,顿时死过去一样昏睡起来。
再醒过来时是被痛醒的, 窗帘都没有放下,能看到墨蓝的秋空中撒满了星子,银河的一角落在窗沿上。他想起身放下帘子, 试了两试觉得难以动弹。又觉得身后板结着血渍, 动一动就硬邦邦地硌着人,亦只能一点一点挪到榻边,打开衣箱寻洗换的裈衣和下裳。这一点点动作, 已经又累又痛,眼前金星乱冒,背上又被汗湿了。
他倒也够坚忍,只不过觉得湿腻难过, 便生出对自己肮脏皮囊的畏惧来。
忍着撕裂皮肉般的剧痛,把被血黏在身上的裈裤褪了下来,又将汗湿的衣裳全部换掉。身上一跳一跳的痛, 心却平静了。白天睡过了,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疼痛倒也使他聚神,脑子里开始盘算皇帝今日的几项责罚。
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打他, 或是出于给女儿出气;命他去建德公家磕头,明显是出于试探;而把他发到军中,不管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确实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但是福祸相依,这麻烦也不是不能化解只看怎么化解罢了。
这样想着,觉得拜会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家人,倒不失是一个机会,可以好好观望一下,能不能有为他所用的人。
行刑侍卫下手虽然不轻,到底也不敢下死手,而且打的数量不多,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罗逾起身确认行走无碍,便上书要去拜皇甫道知的神主。皇帝自然批了,而且还派了软轿和几名虎贲侍卫一道陪同。
到了皇甫道知摆在建邺城外、皇甫氏家庙的灵堂里。前朝消亡,原本的太庙拆毁,琉璃瓦的屋子改成了民人所用的灰瓦,家庙的格局也缩得很小,墙外是大片农田,墙檐上爬满了丝瓜、扁豆的长藤,绿荫里结着无数的果子。大门开着,根本没人守跟所有的农家院子一样。
罗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虎贲侍卫的陪同下进了屋子。灵堂里犹自挂着白布,神主是刚刚写上的,供盘里寥寥地摆着几个馒首,皇甫道知还没改嫁的几个妾,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闲着嗑瓜子聊大天
“我可守不住了皇甫家也就剩几个宗亲还苟延残喘,又没权、又没兵,还能复辟哈哈哈”
“极是呢想想当年挨他的打哎,要不是有个孩子养,我早就”
突然看见进来的人,几个妾都闭了嘴,又觉得不对,赶紧把装瓜子的纸袋藏到裙子后面。
其中一个问“各位官爷是来”
虎贲侍卫们都不说话,退了半步让罗逾一个人孑然立在最前头。
里头,皇甫道知的儿女们也出来了,他的长子皇甫兖挺胸凸肚,上前问“你是来祭拜建德公的么”
罗逾点点头。
皇甫兖问“您是什么职位”
罗逾摇摇头“什么职位都没有,我还是一个白身。”
皇甫兖皱着眉道“我阿父是朝廷钦封的建德公,怎么会与一个白身认识”
他身后那个小女孩尖刻地说“噢哟,好像你以往不是白身一样此前三天,建德侯大人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是个乡下孩子咦,正不知阿父怎么认识这一帮子乡下孩子做了儿女”
皇甫兖大怒,回身冲妹妹挥了挥拳头“你少嫉妒我我从今后就是建德侯了朝廷钦封的”
女孩子便是皇甫亭,冷笑一声“给了个虚衔、二十斗米的薄禄做恩典,你就连阿父怎么死的都忘了”
几个小妾脸色大变,争先喊道“阿亭住嘴”
又对罗逾和虎贲侍卫们磕头、赔笑、打招呼“小女郎才九岁,不会说话,不懂忌讳,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
罗逾的目光格外多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说“建德王亡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该给他送油腻之物,致使建德公肠胃不耐而病故。我今日,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恭恭敬敬地撩起袍摆跪下来,又认认真真对着神主稽首,磕了三个响头。
身上的伤被撕扯,一阵阵痛,罗逾正在忍痛间,不妨皇甫兖上来一拳头打在他肩膀上“原来是你害了我们阿父”
倒又是那个女孩子,一把拉开哥哥“你打人做什么除了出气,于事情有裨益吗”看了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罗逾一眼“头你也磕了,人可以走了吧”
罗逾捂着肩膀,没好意思捂屁股。他艰难起身,看了看皇甫亭,微微笑着说“谢谢你”转身离开了。
身后,听见皇甫兖在吼他的妹妹“你傻啊人家知道你是公侯家的女儿,肯定是不安好心的就你这么丑,还以为人家俊朗小郎君为啥对你笑”
而当妹妹的亦不甘示弱,回吼过去“你才傻真把这个侯当什么宝贝除了你,谁还看得上你怎么不说,要是阿父还在位,你还是太子,我还是公主现在鸡狗不如,还以为自己是落架的凤凰、浅滩的蛟龙”
几个抚养他们的小妾慌忙在那里劝“哎哟都少说两句什么太子公主的,说这话当心小命”
罗逾背对着他们,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一家子活着也和死了没差,被贬民间这几年,苟延残喘、不思进取、没有学问;只要有口粥饭吃,有个屋顶遮头,就已经不知道多满足了。
指望着他们,等于没指望。
唯独这个叫皇甫亭的妹妹,似乎稍微有些出息、有些智慧,但是,年纪太小,等她长大,不知道还要再等几年。
又想到皇帝命他去戍边。他怕的不是去边疆,而是另有所惧只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一点不敢说出来。
现在唯一担忧的,无外乎这一走,还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
思绪一发散,他蓦然又想起杨盼那日埋头在父亲怀里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有些失悔怎么见到她就心里软了呢要是叫母亲知道他这毛病,不知道要怎么毒辣地讥讽他呢但是,他也无法想象那个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如果挨完这么重的责打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因为想起了太子的师傅所讲的大道以多歧亡羊,选择的时候,不知道羊是往南还是往北跑了,所以,选择的对错一时也是未知数,一旦选择了,天知道会发展到哪个方向上去。那么,无愧于心大概也是选择的唯一法则了。
而他心里那个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和父亲合伙演了一场苦肉计。也就挨了两下打,但是足够她撒好一阵子的娇了。
已经过了五六日了,皇帝和皇后还是日日要亲自到恩福宫来探望。杨盼明明已经活蹦乱跳了,但是听说皇后要来,立马一咕噜钻床上,伏在枕头上仿佛还是不能动弹。
沈皇后少有地对她和颜悦色,心疼万分,这口气要撒,自然还是皇帝背锅,她的话也已经是说了五六遍了,还是忍不住要说“乖囡,这次可受了老罪了。都怪你阿父不好”
皇帝不敢辩驳,搓着手在一旁赔笑,见皇后皱着眉弯腰抚弄女儿的样子,急忙扶着她说“阿圆,阿盼没事的,倒是你别急坏了身子,到底肚子里还有个娃娃呢”
沈皇后横眉道“给你生娃娃又有何用又不疼惜你要使苦肉计,怎么不自家苦一苦自家的肉呢要苦我的女儿”
“阿圆,其实吧,这次阿盼牺牲了一下,我也心疼啊,这也是我女儿啊但是有用啊,不能不挥泪啊诸葛亮还斩马谡呢。”皇帝弱弱地辩解道,“再说我愿意亲自苦肉,也得有说得通的理由啊这事儿你得理解我啊。”
皇后立起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说“谁说我不理解你啊怎么的,你打了我女儿,我还不能抱怨两句”
“能,能你说,你说,我不回嘴了”这个时候,再强悍的皇帝都只有敛息屏气,乖乖点头,生生地受老婆的责难,头都不敢抬。再大的委屈,也须得咬着牙齿、陪着笑脸来扛。
杨盼躺在床上,看母亲好像真的有怨气,忙摇摇她的手说“阿母阿母,我要吃你做的汤饼,卤肉味儿的。”
皇后顿时不吵吵了,起身说“好,我这就去给你做”
皇后风风火火下厨去了,皇帝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对女儿竖竖大拇指,又悄悄问“伤得怎么样不很重啊,应该好了吧”
杨盼嘟着嘴“没好,还是疼得要死。”
皇帝说“其实就打了两下,怎么会还疼得要死”
杨盼叫屈“可是一道青,一道紫这要二十板子打完,阿父准备给我收尸啊”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拍了她后脑勺一下“这张嘴会说人话不”但紧跟着又说“对了,有件好事告诉你”
杨盼眼睛一亮,从枕头上侧过头问“什么好事”
皇帝说“你那个指婚的驸马回来了”
杨盼脸一呆“王蔼从雍州回来了”接着嘟囔道“这叫什么好事啊我才不承认他是我驸马”
皇帝笑道“王蔼的父亲可是当年把我从淤泥里拔出来的人,王蔼本人也是个好孩子,你别总对人家偏见嘛,感情那是处处就有了。再说,上次你自己也说”
杨盼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是存稿最后一章。这两天房间里电脑没法上网,只能用手机码字,手机发布,速度立刻回到解放前了。明天估计要停更一天了。如有错别字,欢迎指出,没法预览,已经看不见错别字了。
含泪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