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称作陛下的皇甫道知, 一句话都没有说, 表情蔫嗒嗒的,仿佛吃了一碗粥, 填饱了肚子,就该要睡觉了。
罗逾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疯了,只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条件, 把人囚禁了这么多年, 装疯大概也要变成真疯了。
可他还是迫切地想套出皇甫道知的话,他说话越发低沉而急迫“先朝还有陛下的死士,若是登临一呼, 少不得为陛下舍命。我这里也有其他途径帮助陛下,只是,大家总要有个主心骨。”
皇甫道知目光呆滞,时不时流着口水“嘿嘿”傻笑两声。
罗逾不甘心, 到四边的窗户边瞥一瞥,才回身又劝说“陛下,您怕什么呢现在已经糟糕到这样, 还能更糟糕下去吗再糟糕,也不过一死”
道理说到这个份儿上, 若是装疯,大概也该醒过来了唯一的机会摆在眼前, 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何不试一试
可惜,面前这个人是真疯, 完全听不懂罗逾在说什么,他傻笑了一阵,抱着自己的胸脯,理顺身上拴着的铁链,倒在地上就睡了。
一代帝王,落魄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生不如死了。
罗逾抹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呼吸了几口,慢慢踏到皇甫道知面前,端详他的脸。
透过污垢,能看见那张刀削似的面颊,有好看的五官,眼角深深的皱纹,嵌着黑漆漆的油汗,此刻闭着,倒也安详。
成王败寇原来是这个样子。
罗逾心尖上一阵战栗,不由又想起来自己的母亲,由衷地心疼她。
门突然被敲响了。罗逾正在入神的时候,不禁一个颤,退了半步绊在一张小胡床子上,所幸他反应快,扶着柱子稳住了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到得门边,先不忙着说话,而是从门缝里朝外看。
站在门前台阶上的,是李耶若。
她大概没有睡好,满脸憔悴,眼睛下面挂着好大的黑眼圈,倒是涂了胭脂,一张嘴红得玫瑰花似的。
“罗四郎,罗四郎,他们说你在里面。你在不在”
罗逾欲待不理她,想想怕惹其他人怀疑,于是清清喉咙说“在。”
李耶若脸上的紧张消退了些,吁了口气说“你能不能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罗逾拾起被皇甫道知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哦”了一声,打开了门。
李耶若瞬时用手掩住了鼻子,皱着那双好看的弯月眉,仿佛连话都不愿意说,自己后退了几步,闪到气味没那么重的地方。
罗逾把碗放下,此刻迎着外头的桂花甜香味,也觉得自己的手指、身体,污秽而臭气熏天,不由自己厌恶自己起来,道声“我也去洗换一下,再和你说话。”
飞奔回自己住的地方,打了热水,脱了外头衣衫,闻了闻衣衫仿佛被正堂屋里皇甫道知的气味熏臭了,顿时一阵作呕。赶紧洗了头发,又换了三四遍水,把自己的手和身体擦洗了。又把换下来的衣衫扔在水盆里,捣碎皂角泡着。
想想外头还有李耶若,不知她刚刚是否听到什么,他心里一揪,不敢耽误,顾不得水盆里的衣衫,到门口去看。
李耶若正站在他门外绞衣襟,听见门响回头,正看见罗逾披着湿淋淋的刚洗沐过的长发走出来,日头刚刚升起的时候,那带着水光的头发乌黑发亮,镀着阳光的金边,发梢下滴着的水珠更是如同颗颗水晶珠子一样,闪着七彩夺目的光。
而这一头乌发,愈发衬得这个少年丰神俊朗,像一棵挺拔的玉树,又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虽然衣着简单,甚至有点磨毛了,但是干干净净,散发着皂角的清洌芳香。
“对不起,那里头气味太大,我洗沐了一下,叫你久等了。”
他总是那么爱干净。从西凉上车的时候开始,总能把他们这一群娇滴滴的质子们照顾得好好的,她明明比他大,却觉得罗逾才像一个暖心的兄长一样。
可惜,这瞬间的心动,抵不过此刻的害怕、焦躁。李耶若晓得,自己必须做出一个抉择,不然,她得随着罗逾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罗逾,”李耶若说,“我后来想了想,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现在两国还算平靖,我又好赖还是西凉的县主,若是肯服软,大概还是有机会出去的。”
罗逾觉得好笑,问道“怎么,这里呆了几天,受不住了”
李耶若被讽得眉毛竖起来,但随后又恢复了双眉弯弯的模样“不是受不住,而是没有必要受。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罗逾让开半边身子,把她请了进去。
李耶若到他的房间,只觉得哪里都干净,只是厢房地方狭小,又不愿意坐硬邦邦的板凳,便一下子坐在罗逾的床榻上。罗逾眉毛皱了皱“榻是用来睡觉的”
李耶若“咯咯”笑道“我的裙子有那么脏就坐脏了你的床榻你到那么臭的房间里,见那个疯子,倒不嫌脏”她大概是为了表明她的裙子干净,特特地把裙摆撩动起来,碧蓝的绡纱裙子,顿时如海浪一样涌起来,不小心就展露出里头宝石蓝色的绣花膝裤。
“过来”她像个姊姊一样轻喝道,而眼梢一转,风情万种。
罗逾没动。
李耶若有点尴尬,冷了脸又说“我能吃了你放心吧,我还打算嫁给石温梁呢,可不想先就破了身子。”
罗逾挪着步子,到她面前,问“你说你想出去,还想嫁给石温梁石温梁也是败军之将你想好了”
李耶若苦笑道“我中了南秦皇帝的套儿,怎么办呢广陵公主把我和你关在一起,想必是心中没你。你呀,也还是乖乖跟我一起出去,总归比在这鬼地方呆着强。”
“我怎么出去”
李耶若笑道“罗右相那个死硬的犟老头,打仗的时候早把南秦皇帝得罪完了,签城下之盟的时候,南秦皇帝第一个就开口要右相的儿子做质子,其次才是几个藩王家的孩子你看看,这目的是什么现在,皇帝要把你关起来,无非是知道你不是真的罗右相之子。他憋了一肚子气,但是实际上关了你一点用都没有,少不得拿你去换真正的右相之子。这个不就是你的机会了”
罗逾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换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右相家的伴读,低微至极的人罢了,他直接去向右相要人,难道不行”
“总要证明你是假的吧”李耶若掩口笑道,“或者,拿你的人头去换”
罗逾脸色有些难看,但仍然站在那里问“你能怎么帮我呢”
李耶若在他肚子上戳了一指头,娇笑道“笨你说有极其要紧的消息,然后说要出首西凉的罗右相,告发他以次充好,偷梁换柱,是对兄弟之邦的欺骗,是大不敬,甚或,捏造他两个罪名都行做一国宰相的,在家里乱议国政,说两句怎么就不敢打南秦朝中衮衮诸公就是懦弱无用之类的气话,总是有的。”
“这样的话放给南秦的皇帝听,他都不需要秣马厉兵,只消一封国书过去训斥一番,再强硬地说要罗右相家再送一个质子来。罗右相要保全家人的性命,自然只能挥泪舍一个儿子。你虽然低微,可是立了功,南秦皇帝听说是最讲义气的性格,留你下来做个侍卫也未可说,你不仅能出这个鬼地方,甚至前程都有了。不好么”
罗逾笑道“果然好计谋那么阿姊呢,怎么出这个门”
李耶若换了正容,肃穆地说“我只有靠你。你出首罗右相之后,替我说一句,说李耶若可怜,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皇帝陛下厚恩赐婚,哪怕是乞儿也该嫁,何况是石温梁”
她大概真的说得有些伤心,垂下两滴眼泪,伸手攀住了罗逾的胸,抬脸脉脉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对我的照顾,我永生难忘,我对你的心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做不成爱侣,至少也能做知己。”
罗逾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到案边取了两杯茶递过来“阿姊,你的谋算确实让罗逾佩服。只是有一个地方我还不大明白阿姊说过愿赌服输,就是死也不怕,现在不过在西苑呆了两天,吃穿用度也没有被亏待,怎么就又不愿意了呢”
李耶若笑道“呵呵,死是不怕,但是活着就总要争口气、努把力,不然,苟延残喘地活着做什么呢譬如你罗逾,你活着为啥呢在那个疯子的房间一呆半晌,我才不信你是拍那小宦官的马屁”
罗逾点点头“是也是。阿姊嫁给石将军,就算是争气了”
李耶若的笑容褪去,死死地盯着罗逾好一会儿,方笑道“罗逾,我喜欢你的聪明不像跟杨盼说话,重拳总是打到棉花里,藏着心思她也听不懂。我当时错了一步,叫石温梁扯旗造反,注定要输,不如让石温梁改投强国,借力打力。现在只有用自己的力量竭力弥补当时的过失了。”
罗逾皱眉问道“借力打力你还想打大凉那不是你的故土么”
“故土”李耶若“咯咯”笑着,“它都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它西凉皇座上,那个我还应该叫堂叔的人,对我、对我们家,究竟做了什么”
她笑出了眼泪“四郎,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对我好,我也不想做一个好人。趁现在年轻、有貌,我要报复,西凉民不聊生,就是我对御座上那位皇帝叔父最好的报复,让他焦心如煎,坐在黄金宝座上也如芒在背,让他后宫有粉黛三千也无力享受”
罗逾无言地看着她,手里的茶泼出来些都没有发现。
李耶若拭了眼泪道“我也够惨的南秦皇帝不肯帮我,石温梁又没用。如今我一个小女子一步步打拼,无数坎坷摆在面前,何等的艰难内书房郭师傅讲女诫时说得意一人,失意一人,我如今连那个让我得意失意的人都找不到罗四郎,我今日跟你说的是心里话,只因为我们俩的目标一致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求你懂得我,我们一起合作,才有机会。”
罗逾过了好久才说“这样说清楚了,其实也很好。我会帮你,但是,你指望不了石温梁的,你如果想要机会,我另有一个人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