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虎贲侍卫进入西苑, 叫出罗逾时, 他只震惊了片刻就平静下来。
西苑角门停放着两架马车,厚厚的门帘和窗帘, 里头被捂得严严实实。罗逾问“我坐哪一辆”侍卫说“左边一辆。右边是李县主。”
罗逾这时倒别有些惊诧,他停下准备上车的步子,问侍卫道“什么意思”
侍卫不说话, 倒是从外面打开了右边车的车帘子。车里探出头来的, 正是李耶若。李耶若雪白一张脸,眉眼幽深,带着冷冰冰的淡笑, 憔悴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李耶若瞥过来“罗郎君,我们输了。我只能求到一个恩典底下,艰难的人生路,抑或黄泉道, 咱们得一起走了。”
原来“恩典”就是拉他垫背
罗逾转过脸不再看她,气也罢,恨也罢, 成王败寇,他本来就只有愿赌服输。只是, 他凝望着东边太初宫的位置,遥想这丛丛宫墙之后, 飞檐铁马之下,有那么一个淘气而善良,爱恶作剧也爱照顾好猫猫狗狗的女郎, 她有着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清澈的笑容和动人的小酒窝
他想着他襁褓里的妹妹,想着同样的小酒窝,越过茫茫的天宇凝望着看不到的地方。
良久,他转头对侍卫说“好的,走罢。”提起袍角上了车。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广陵公主的猫和狗,得赶紧给公主送过去,不然,会饿坏它们的。”
他上了车,马车的三扇窗、一扇门,里面全数是封死的,只有外头可以打开。外面的样子看不见,声音也只隐隐的,幽暗的狭小环境中,各种知觉都被封存了一般,耳朵嗡嗡地响,舌根上有苦苦的味道。先还可以分辨转弯的方向,行走得久了,方向感也消失了。
大约是要杀他,又不愿明正典刑,免得又生出两国的事端。大概是等行到荒郊野外哪一处僻静地方,行刑完毕就可以丢给野狗食尽尸体,最后那些残余的骨肉,便交给秃鹫和青隼,还有的残渣则便宜了蝼蚁
想着蝼蚁会在他未来的、没有知觉的骨肉上尽情地欢歌啃啮,罗逾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闭上眼睛,先想强迫自己想娘亲,但好半天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怒吼声和狰狞到变形的脸庞,她笑着用指甲尖掐着儿时的他的脸蛋,凑在他耳边喷出滚热的呼吸“儿子,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放那些蚂蚁和蠕虫来咬死你你还记不记得那只红头的大蜈蚣”
罗逾冷汗淋漓,蓦地睁开眼睛,盯着门帘上隐隐能见的织金狮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来,只有强迫自己想那双圆圆眼睛,圆圆酒窝,才能感受到那带着桂花糖香气的娇俏和温暖。他带着对她的幻梦,渐渐陷入一片面对死亡前的最后的放松和宁静。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帘从外头被打开,突然涌进来的亮光让罗逾有些不适应。
“下来吧。”外头人呼喊着。
罗逾踉跄下来,好容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座铺满爬山虎的高墙,地面丛生着各种杂草野花,回廊曲曲,屋宇破败,静谧而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押解他们的人说“里头地方大,你们自己挑选喜欢的屋子,别离得太远就行。一日三餐,以及便溺用的干净恭桶,自会有人定时送到那边小门,你们自取就是。”
李耶若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最后望着罗逾,笑道“四郎,你脸色不大好啊这么安静的地方,虽然破败些,但以后就归属我们俩了”竟然还笑得出来,然后四处看着说“虽然大,只怕能住的也就那么两间。你怕虫子,正堂屋似乎干净些”
她瞧着罗逾,少年郎看起来平静,目光中还是有些许错愕,大概还不能接受现实。她当着还没有走的侍卫的面说“我还挺高兴的,不就是软禁么留给我们一条命。其实死我也不怕,就怕活着一个人受罪,有你陪,也算得偿所愿只是南秦皇帝到底是小家子出身,还是小气了些,就不能找处齐整点的地方给我们”
她似乎甚感嫌弃,走一处廊柱就要伸出手指摸一摸,摸了一手灰后给罗逾看,眉眼生春“四郎你看,这么脏这么脏”
罗逾亦在转着眸子四处看着,那错愕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了,代之以一种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怪异表情。接着也缓步到廊下,与李耶若隔得好远,慢慢去扪动门窗,叩出“笃笃”的声音。
李耶若突然听到,那里传出来又像歌吟,又像号哭的声音,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侧过脸仔细谛听,那声音若有若无,仔细听,反而没有再听见。
罗逾见她的样子,冷冷一笑,突然手里用力,在一处腐朽的窗棂上一敲,冰裂花纹的木棂“咔嚓”掉落了一角,落在青石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时,“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又似哭、又似笑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似哭似笑太过蒙昧,又觉得鬼魅一样瘆人。李耶若花容失色,扶在回廊扶手上的手指被烫了似的一缩“这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地方”
她求助地看着那几个侍卫。那几个送他们来的侍卫神色却很淡定“放心,没有鬼会扑出来吃你。嫌难听,从被子里抽团丝绵塞住耳朵就是了。”转身就锁了门离开了。
黄昏的辰光,天边一片灰黄色,似乎凝着雨云,远处,铁马铁铎传来悠远的响声,近处,似哭似笑的声音渐渐淡去。这片地方顿时陷入了死寂,秋虫瞿瞿,风过荒草的“沙沙”声成了这片地方唯一的动静。
罗逾的腰带上还挂着火镰火石,他从廊下摘下一盏羊角明灯,小心点燃,又小心挂回去。明灯只寥寥几盏,随着天色渐渐变暗,那一点点光散落着,好像几乎起不了什么照明的作用。
李耶若早先既不怕死,又不怕事的心情,早被这瘆人的地方给吓没了,她疾步走到点灯的罗逾身边,伸手想挽他的胳膊,却被他闪身一让,随即他凌厉的目光瞥过来,毫不客气说“你是心满意足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挑我住这么好的地方”
“你在怪我”李耶若竟有些怕他横眉的样子,放下手,委委屈屈说,“我当时没的选。再说,你当真以为你的身份能永远不露馅我感觉得出,南秦皇帝早就对你起疑了”
罗逾不理她,推开正屋侧面两间耳房,探头看了看,大概里面脏,又皱着眉退了出来,却说“这里也能住,一人一间。”
自己进去拎了个小风炉,点着火,又从门边的大缸里舀一壶水炖上。他是爱干净的人,烧水的间隙忙着涮了抹布,到里面又是擦又是抹,热得外衣都脱掉了。
李耶若不干活,垂腿坐在廊道的长凳上看他忙碌,就连水开了也只是喊“水开了要潽出来了”
罗逾不声不响出来拎了水壶,对李耶若说“北边一间归我。”
“我一个人怕”
罗逾不理她,自顾自关上门闩好,褪掉所有衣物,他的中单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但这并不打紧,他心里最最紧张的事,随着他解开了裈裤,看到里头也濡湿了一片,黏黏的白色液体他在路上,半梦半醒间想着她的圆圆眼睛和圆圆酒窝时,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了。
他洗抹干净,听见外头传来李耶若的啜泣声。
罗逾不想理睬她,独自坐在破旧的榻上发了好久的呆,外面的啜泣声越来越高,接着就是引发了那鬼吟一般的声响,李耶若很快来拍他的门“四郎,求求你,出来陪我说说话”
其实,李耶若看似是得偿所愿了,他也是。
罗逾自觉地把她的哭泣声摒绝在耳外,这地方他来过,从外面看,这墙应该是白岗石砌成的,位于西苑偏僻的边角;从里面看,他只匆匆一顾,但是格局也有些大致的印象。
此刻,最萦绕他的问题一是他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看起来并不仅仅因为李耶若;二是为什么从西苑回到西苑,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以及,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鬼”,似乎越到晚上越兴奋,歌吟声变成了长啸,夹杂着哭哭笑笑的怪调。突然,他们都听见门的响动,有人在门口喊“别叫了,饭来了”鬼哭瞬间不闻。
罗逾觉得自己肚子也饿了,开了门想看看能有什么吃的。
李耶若大概一直倚着门,没料到忽然开门,几乎从门槛里跌进来,一下子撞到他的怀里,回眸时已经脸色煞白,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委委屈屈责怪道“我拍了半天门,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罗逾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摆正后便闪身跨出门槛,话都惫懒说。边门开了,一个宦官打扮的人领着两个提盒进来,气喘吁吁道“妈呀,一口气增加了两个人的饭菜,累死我了。”
旁边铁塔似的侍卫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谁叫你平时的活计太轻松呢”
那宦官一瞪眼“轻松我觉得你们拿根竿子傻站着才轻松呢”
他把提盒往一个廊亭中的案桌上一摆,插着腰休息了一会儿才又逐个把提盒盖子揭开,一个个碗端出来。廊亭的案桌顿时被摆得满满的。罗逾一看白撕鸡、醋溜鱼、三道时令蔬菜、莼菜汤和两大碗细麦饭伙食还不错
另有一碗薄粥,薄得照得见人影,那宦官小心端起来,捏着鼻子进了正堂屋里,又捏着鼻子出来,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对罗逾和李耶若说“你们赶紧吃。吃完了我来收碗。”
晚风带来一阵又骚、又臭的气味,虽然不算浓郁,也足以使李耶若皱眉“这里头有人怎么这么臭”
没有人理她。
罗逾自己端过一碗麦饭,闷头吃起来。
李耶若款款坐下,看了看麦饭和菜肴,叹口气也开始吃饭。她食量小,不几口就饱了,然后支颐看着罗逾吃,看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你来找的就是里面那个人还是鬼”
罗逾抬眼睑看她,包着嘴里的饭嚼了一会儿才说“哪有鬼这是人。”
“我们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么”李耶若拍拍胸,“吓死人了”
又妩媚笑道“不过好在还有你陪我。”
罗逾“哼”了一声“我会感激你么”
李耶若笑道“表面上看,我似乎在拖你下水,实在恼人;但实际上,你到了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第一处的好处;第二个好处,这地方免得你犯下更大的错事,保你一条小命;第三个好处,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处出来的,或许你一时恼恨我,将来却又离不开我了呢”
她最后总结道“你别以为我在内书房只读女诫,我最记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罗逾翻了个白眼,继续保持沉默。
李耶若却似乎特别想打破两个人之间这样的沉默,没话找话一般说“欸,你好像挺熟悉那个人”
罗逾默然了一会儿,终于回复道“你不说话会憋死么皇帝把我们俩弄到这里来,你想把他爱听的话都套出来”
李耶若愣了愣“不是皇帝把我们弄进来的。”
罗逾问“那是谁”
李耶若不屑地说“那个蠢货杨盼”
作者有话要说 阿盼这个小鬼头究竟想干什么,怎么坑爹的敬请收看走近科学
啊不,敬请期待明天同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