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脸色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只不过今晚收到武州县主的手书。她说今日不能来参加宴乐,就知道这么多。”
“为何”皇后咄咄逼人。
罗逾犹豫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回禀皇后,今日是武州县主一家殉难的五七之日。县主在手书中说,她为人子女,不能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毫无心肝地吃喝玩乐;但是今日又是太子和公主开蒙就学的大好日子,又不能肿着眼睛扫兴,只好退避一下,改日再和陛下和殿下磕头赔罪。”
沈皇后瞥了一眼皇帝,又问“那也不是大事,直说就是了,我是那种好妒的人么”
皇帝唯唯而已。
沈皇后说“父母辞世之后追思祭祀的大日子,当子女的自然要尽礼,就是我们,也该送点赙仪表示一下同情。捡日不如撞日,反正今日太子和公主的开蒙仪式已经礼成,想必没什么忌讳。我亲自去送这赙仪好了。”
她特为转脸看看皇帝“陛下,你说好吗”
皇帝愣了愣,忖度了一会儿才说“也也好。”
皇后毫不放松地逼近说道“那么你也一道去吧。两国之前虽有交战,现在可是和平了,既然和平了,你做皇帝的不关心一下西凉来的客人,好像也说不过去”
皇帝越发面有难色,摇着头说“今日累了,明天再说吧”
“那好。”皇后道,“明日就明日,明日我与你一道去。”于是转脸吩咐道“太初宫就这么大,西苑就这么大,除非特为想要把人藏起来,不然,总归在这片地方,就算新建了金屋,也没施了障眼法,对吧”
皇帝终于抬头抗声道“你要相信我”
皇后眼角垂下一滴泪,她倔强地擦掉“你不瞒我,我自然信你。”
皇帝点点头“好吧。先休息吧。”见他欲要进内寝,皇后把他的胸一按“今日我许了佛祖要斋戒。请陛下到玉烛殿休息。”
然后,她转脸对几个伺候的大宫女吩咐道“里头一团乱,收拾完就关门睡觉”
扶痛在一边站着的杨盼,发现这件事扯进来的人似乎越发多了,自己也越发难以掌控事态了。
始作俑者。
她转头瞄了罗逾一眼,而他也恰恰看顾过来,眼珠子黑白分明,与黑夜中那种古井不波的深邃相比,此刻却显得清亮亮的,仿佛在问“你还好吗”
就是你害的杨盼心里咬牙,暗暗起誓道以后我再不能莽撞,一定要捏牢了他的七寸,才下打蛇的棍子,一定要一举把他的真面目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叫他无话可说,叫他乖乖就死
好好的一天,这样了局,实在使人不得开心颜。显阳殿里剩余的人也都告了退,皇帝抚膝长叹了一会儿,对杨盼说“能走路不叫几个人陪你去恩福宫吧。别怕羞,该上药上药,该冷敷冷敷。明天若还是痛,就请假别去内书房读书了吧。”
杨盼摇摇头“走能走,但是我怕我要阿父亲自陪我走阿父是天赋神勇的皇帝,一路上阿猫阿狗、鬼鬼怪怪都忌惮你。”
皇帝愁容中失笑“你当你阿父是道士符呢好好好,正好晚上吃多了,陪你散散步回去。不过,你宫里那些猫猫狗狗拴好了没别我一过去就叫成一片,猫眼睛飕飕闪绿光。”
“拴好了。”杨盼也破涕失笑,“阿父征讨北燕的时候,狼都不怕,这会儿怕我的猫和狗”
皇帝揉揉她的头发,觉得一腔子的悒郁都丢了多半。
她又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点着了自己的琉璃灯,把陪着来的宫女和宦官远远地遣到后头跟着。
安静的太初宫,甬道显得特别漫长,飞檐上的瑞兽静悄悄地蹲着,偶有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发出“当啷”的脆声儿。他们俩的脚下,被琉璃灯的一小圈光照亮,并且,随着琉璃片的转动,地面、墙壁上投射着淡彩的五色光。而甬道两边的气死风灯,怎么吹风都不会熄灭,把两条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短。
“阿父,”杨盼首先开腔,“我是不是笨得很”
皇帝笑道“是有点笨。说真的,我先还以为你记仇,报复我打你的一巴掌呢。”
杨盼噘着嘴“阿父是怎么这么聪明呢为什么我没像你似的”
皇帝笑道“我原本也不聪明啊。一直以为,只有靠赌博,才能挣到钱,娶你阿母过日子,后来啊,输得那叫个惨但是也叫因祸得福吧,我一个秣陵巷陌里的小小贫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被拉作壮丁。别人都以为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我却发现自己在赌博这样的没出息事情上,竟也学到了一些法门。于是,从军功上一步步走过来,一点点经历,一点点学习,多少次九死一生,靠上苍的垂怜,也靠着对你们娘几个的念想,硬撑着过活,居然走到了这地位”
他指着琉璃灯的彩光“人生呐,就譬如这光,随着你的灯而转;灯呢,随着风而转;风呢,你知道会吹向哪个方向所以呢,古人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笨事儿,不一定就是坏事儿;聪明人,也会输得一败涂地。咱把一切都看做是上天的考验,反正就这一辈子,别活得遗憾就行。”
杨盼朦胧间有些开悟的感觉,看着甬道宫墙上的彩色光出了会儿神,又问“阿父明天怎么应对阿母”
“应对啥”皇帝淡然说,“实话实说就是了。犯了错,捂也捂不住。”
“阿父犯了什么错”杨盼有些惊恐。上一世,阿父阿母虽然感情上坚贞,后宫并没有嫔妃,但是,若是身体上出过轨,想来也是极难接受的事。会不会后来弟弟之间的矛盾,就是来自于此可惜她那一世的时候稀里糊涂,每日家就知道等着罗逾下朝回家陪她斗鸡走马,享受生活,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些细节,也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会不会也像今晚似的一路绝尘,脱缰到难以控制的局面。
皇帝挠挠头“也算不上大错吧反正就是这个李耶若”
“李耶若到底怎么回事阿父不会已经”杨盼干脆停下来,举着她的小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看着父亲。
皇帝倒给她正经的模样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那些跟着的宫女宦官也都停下步子,远远地立着,才说“嗐。乌龙”
他缓缓地讲“入春的时候,我不是带兵去攻打西凉吗”
说开了,事情也不算特别复杂。皇帝打仗的能耐一直高强。西凉富庶,战斗力却不强,尤其因为地形狭长,各座城池几乎是藩王各自为政,各自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国君指挥不动,心里也致郁,跟这些藩王或权臣也有斗心思的意思。这内部的矛盾,正好为皇帝所用。
“国家内里不和,只消彼此挑拨,就最容易不费力气地攻破。”皇帝评价了一句,又继续讲这场大战的故事。
打到武州郡下,南秦这里一路所向披靡,士气高涨。从早春出发,一路打到了仲春,三个月没碰女人的士兵们都有些蠢蠢欲动,几个将领是跟皇帝一路苦战出来的,一道喝酒吃肉,啥荤话都敢在皇帝面前说。
“听说武州郡五胡混杂,杂处之地生出来的女郎,都是特别漂亮”
“咱不屠城、不杀降、不抢掠,就去酒肆和烟花巷找找歌舞伎,应该不犯军规吧”
“陛下,这会子说城里女郎个个水灵,比说城里有好酒好肉更能提士兵的劲儿”
皇帝也是男人,对老婆忠诚是忠诚,但听说有漂亮的胡女,也自好奇啊尤其听说胡女长得还和中原女子不一样,肤白个儿高眼睛大,小腰儿跟蛇似的会随着羯鼓的鼓点儿扭出花儿来,皇帝也很想瞧瞧新鲜。
不知哪个八卦地还说武州郡王有一个女儿,更是鲜花似的漂亮,也是孔雀似的骄傲,西凉皇帝是亲堂叔,召见她的时候她还拿面纱遮着脸。传说见她一面,没有男人不流哈喇子、头晕腿软的。
皇帝道“老子不信”
于是把武州郡的第一大城池武州给围了,四周清理得干净,静静地等武州郡王投降。
武州郡王派出了多少斥候,放出了多少信鸽,向朝廷求援,向四周其他郡县求援,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城中存粮有限,他知道耐不住多久。古来围城战的惨烈,总是要弄到最后人吃树皮,人吃草根,然后人吃人的。既然朝廷都作壁上观,那么,为这样的主子卖命有什么意思
武州郡王的再一波人马,直接到了南秦皇帝的帐下,准备和谈了。
皇帝杨寄大手一挥“老子不缺人,不缺地,不缺粮。你要有诚心,把墙头的旗子拔了,插上我的绛红驺虞旗;把士兵的兵甲卸了让我当柴火烧;然后把你家女儿送到我帐下叫我瞧一瞧。”
他对手下那帮兵痞子将军们挤眉弄眼,意思是看我瞧这美人会不会流哈喇子、头晕腿软却不料人家误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一些关于皇帝杨寄的前情故事,在旧作之中。那篇是男主视角,军事政治比较多,知道大家吃不进去。
反正只要了解皇帝是底层人民出身,皇帝曾经是个赌棍,皇帝比较粗鲁但是怕老婆皇帝没有金手指,原型是刘宋武帝刘裕。
但是这篇和刘裕米有一丁点关系,阿盼有作者粗粗的金手指加持,她的天然蠢萌也萌不了多久了。
相信我尔康手
皇帝怎么破局,怎么给自己埋了地雷。请听下回分解
写文初期,有些细节不断要修缮。阿盼的年龄出现了大bug,已修文。对老读者说声抱歉了,小问题,也不用回头再读了,开头阿盼被杀,不是将近三十,而是二十左右。
抱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