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原地等了三天,饿了三天,最后实在忍不住去摘野果充饥。然而战场边的死人树,果子并不干净。他不知道这些,于是吃完又闹了足足三天肚子。
饥饿和疼痛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出林子,挣扎着来到河边拼命灌了几口水。正值深秋,河水冰凉,又酸又涩,不时有殷红的血丝顺着水流飘过。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对岸是一片白雾茫茫,林深路寂,前途未卜,父母亦不知所踪。而他筋疲力竭,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不省人事。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父亲带他回家,梦见了久违的安宁。软塌,安眠香,棉褥,清水,梦见自己被清理干净,妥善安放,四周不再y冷潮shi,而是充满阳光。
“咦,你醒了。”方叔益小心翼翼地把shi布条从他额上取下,轻拍他的脸,“喂,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艰难抬头,朦胧的视线里隐约露出个小孩的脑袋,正好奇而关切地看着他。
想要弄清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却像针扎一样,一动就疼得厉害。
“你”
他想问你是谁,我在哪里,可曾见到我的爹娘但干哑的喉咙一片焦涸,只容他发出一个意义模糊的字音,便彻底失了声。
方叔益一拍脑袋“哎呀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你识字吧”
他迟缓地勾勾手指,权当点头。
方叔益便安慰道“别急,等你能动了写给我看。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张莫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僵在那里,犹豫地晃了晃。方叔益觉得有趣,也学着他的样子缓慢地动动手指,嘴里还拖拖拉拉地喊“我听到啦”自己玩了半天,笑得乐不可支。
张莫一头雾水。
方叔益玩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什么,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东西。张莫下意识舔了舔,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好苦
方叔益迅速捏住他的嘴,“喏,不准吐出来这可是清明果,大人的救命法宝,你身上伤和毒必须马上清除干净。”见他眼睛shi漉漉地乞求着,也着实是可怜,只好又补上一句“听话,迟些给你拿糖酥来。”
定然是个富家小孩,唉,看看,都给苦成啥样了。
张莫“”
好疼嘴巴要掐肿了。
好半晌,方叔益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嘴,药丸已化了大半,舌头染得一块褐一块黄,如释重负“这样就好了。你睡吧,我去一趟大人那里,过会儿再来。对了,虽然你是我捡回来的,不过若是大人不答应,我也没法留下你。大人面冷心善,你日后会知道。没准有空了他还会亲自来看你呢”说罢把汤婆子塞进他被子里,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张莫的目光随着他飘向房门。方叔益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随着房门被打开,夕阳挥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灰影,很快又融化在门后的黯淡里。
屋中再次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大人是谁
“大人,那个小孩儿醒了,我给他喂了清明果,但他还不能说话,似乎记忆也有些模糊。”方叔益道。
张车前闻言放下兵书,“请军医再去检查一次。你这几天陪着他不必回来,练功不许偷懒。”
方叔益跟放了假一样乐呵“是,大人”一阵风似地刮走了,生怕大人反悔。
张车前笑着摇摇头。
没多久,负责战场查点的军官走了进来“大人,阵亡名单和缴获辎重已经全部清点完毕,请过目。”
张车前快速浏览一遍,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可有查出那孩子的来历”
军官一愣,慌忙告罪“是属下疏漏了,这就去。”
张车前微微点头。
待事务处理完毕,他起身来到床前,摸出腰间的小药囊,打开仔细数了数。
燕一真临行前特意向老郎中学了给他炼制的应急药丸,一共二十丸,自己一直舍不得用。没想到一路下来,为了救人倒是送出去好几次
他将药丸倒在手心摩挲,药丸外裹着薄薄的蜡衣,光润透亮,依然保持着刚出炉的莹白,纤尘不染,一如那人素净的脸庞。
“吃饭啦”方叔益端着食盒撞进门来,见张莫还在睡,直接上手捏住他的鼻子,活活把人憋醒了。
张莫嗓子还没好,又不敢乱动,只能从鼻子里发出不情愿的声音表示抗议。方叔益笑嘻嘻的“军医大人说了,你最近会嗜睡些,不过饭还是要吃的。快起来”
张莫慢腾腾地靠着扶手坐起来,眼神飘忽,显然还没睡醒。方叔益给他铺了软垫和矮桌,又问“回魂了没用不用我喂你啊”
张莫清醒了一点,郁闷地抢过碗筷,摇摇头。昏迷的时候让人帮忙喂水尚可,这都醒来了,还让人喂未免太不男人。
见方叔益搬来小凳子坐在床边,张莫眨眨眼,这是做什么,莫非还要看着他吃完不成。
难道在自己曾经偷偷把饭倒掉却不记得了
结果方叔益变杂耍似地又掏出一副碗筷“终于有人一起吃饭了哈哈哎,你不懂,和那些大老爷们一起吃饭可苦,难得有点肉都得藏着掖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夹走了,你想想,我就着那一块肉吃完一碗饭,好不容易饭吃完啦,要开始吃肉,结果从天而降一双筷子把我的肉夹走了,你说气不气”一口气说完不带停。
张莫“”这和自己想象中纪律严明的军队不太一样啊。
方叔益吃得两腮鼓鼓“总之呢,还好你来了,今后咱们一处吃,不和他们一起,省得被欺负。”
欺负张莫皱皱眉头,立刻点头答应了。
春去秋来,夏往冬归,方叔益和张莫都成了张车前的得力助手,年轻有为。
熙宁十六年,夷狄来犯,僵持两年不下。张车前受命率军前来增援,三月即大败之,传为佳话,在上京一时风头无两,成了大臣们口中的香饽饽。
战场上散落着箭头和断掉的长戈,焦黑的铠甲碎片,几处打翻的火盆仍在燃烧,满地的血和尸体,有敌人的,也有自家的。许多士兵昨日还在一起cha科打诨,今日却生死相隔,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成为活着的人脚步里的y影。加官进爵,或戛然而止。
张莫在一片残破的战场上忙碌着,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触景生情”方叔益问。
张莫摇摇头,并不愿去多想心底那一丝颤抖究竟是为何而生。
“是不是想你爹娘了”方叔益仿佛开了天眼般一猜即中,“不丢人,我也挺想的。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不是他们吉,就是我们吉。”
“你”张莫思虑几番,终于开口“似乎我从未听过你说起家事。”不但从未提过,甚至不知他家在何处,哪里人氏,看他每天如鱼得水的样子,倒像是一出生就在军中。
“想知道”方叔益笑笑,“你可以先猜一猜。”
“你与大人是老乡”
“不对。”
“你家人送你来投军”
“也不对。”
“那是什么”
方叔益哈哈大笑,而后凑过来小声道“我不告诉你”
夜晚,军中点起了篝火,不能饮酒,便以水代酒,互相庆祝。再有十余日,他们便能将战场清理完毕,班师回朝。
张莫来给张车前送晚饭,临走又被叫住。
“后悔吗”张车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