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羡之眼中神色,带着几分愉悦,想来是讨到了皇爷爷的几分欢心,遂也勾了嘴角替羡之开心。
“师父,皇爷爷要赏我实封四千石。”羡之上前,未减音量道,眉间的喜色也叫彷徨替了去。
羡之故意而为,要让他皇爷爷听到,却也不偏不倚落入了方入席要落座在惠帝身侧的元华耳里。
元华是最得惠帝喜爱的公主,尚幼时便凭一篇词赋抢了皇长子赵修的风头,但惠帝的青睐,远不只为她的文韬,更为她的武略。可惜她生了女儿身,便是惠帝也不由得感慨。但那之后惠帝确是常将她带在身侧,她也是有手段的妙人儿,十年过后仍能得上娇宠。
而宦奴儿是最懂眼色的,也就总将元华的席位安在惠帝身侧。
元华落座理襟,漫不经心递了一句来“四千石,父皇是将羡之真做了不省事的稚儿糊弄”
谢无陵闻声转眸,见元华着了一席华裳来,眉虽描细,却仍带着几分英气,眼角凌厉如旧。他问臣礼向元华,抬眸时附了感念一笑。
“寡人的凤翔来了”惠帝不但不怪,反是招手向她,“寡人喜这孙儿,他尚小,封不得爵,实封多些正好补了,怎到了你嘴里就是糊弄不省事的稚儿小先生可还未反寡人呢。”
谢无陵闻言,忙作揖道“平之不敢,但实封四千,比其父实封还多上两千,位同凤翔公主。只怕城东新园要叫送帖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臣央圣上,折一半,给王孙留个可出入园子的门,也好时常来陪圣上。”
“折一半”惠帝蹙了眉,故作犹豫。
倒是元华替惠帝斟了半杯玉液,才道“父皇旧日说,骄奢误人,羡之才七岁余,小先生已经惯着他了,父皇再赏他个万八千”元华故意顿了顿,将酒樽递至惠帝手中,提议道,“我瞧那户部皆是国之栋梁,腾不出好位给小先生,父皇倒不如赐了小先生王孙太傅的名头,反正也是个散官,做不得大用,又全了父皇喜羡之的心思”
“就你机灵,”惠帝思量了翻,才出声,又将元华的半杯心思和酒咽下,也算是应了她,“着人拟旨吧。”
谢无陵见元华方才边说边瞥来,才恍然大悟,为何入了扶风仍是这户部的末官,连福公公都说他当升位,却仍居入此间末位。
元华两三句轻点,却将这缘由道得透彻。他俯身谢恩后,又向元华作一礼,而后才按礼留了羡之于元华身侧,抽身归自己的末等席。
赵祚领着仍有些红眼的元裹来时,正逢谢无陵归席,二人打了照面,谢无陵抬首抿唇笑来“姑臧主,长乐公主。”
长乐心下没了应承的兴致,更未在意眼前的是何人,只颔首示礼,便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反是赵祚在后,应了声,脚步也慢了下来,抬手扯了谢无陵的衣袍,止了他的步子,叮嘱道“今夜我来伐檀寻你,西北不太平了。”
“好。”谢无陵负了手,衣袍从赵祚手中拂过,脱离了出来。赵祚以为谢无陵是早得了消息,这才如此气定神闲,殊不知想来是谢无陵没安好心,目光顾向了衣袍之间,眼里似绻了春色。只是赵祚不曾看见。
羡之坐在元华身侧,心下却不安稳,他毕竟是第一见这般大场面,还是让他做主角。
他端坐在那座上,连大气都不敢出,背挺得酸极了,他咬着牙坚持着,逢人唤他,他便举杯,连要回的吉祥话,都在舌头打了几个搅。
这番尴尬最终是在羡之看到了赵祚缓步走来,才结束的。他提在心口的那个魂,才在那一刻,被解了束缚。
这一松绑,他就有点飘,刚想就跳下座,冲到他父亲怀里了,就叫元华伸出的一只手拦了,他侧目见元华口型似在说“规矩。”
羡之瘪瘪嘴还是忍了下来,看着赵祚走近问礼。
赵祚自然也不敢在人前多逾矩,只是对着羡之颔首,要他莫捣乱,这才回了自己的席位落座。
赵祚回到座上,目光却莫名地追着不远处的谢无陵去,看他八面玲珑游走在朝臣逢迎处,想起了珍妃对自己的叮嘱。
宴上的笙歌燕舞赵祚都没了心思去看,只记得那句“下放,就是折骨,你本是泥中物,无谓折;至于谢小先生,他不一样你当好生待。”
赵祚被这话搅得在阶下席间不得兴致,其子在阶上席间也不得尽欢。他如坐针毡,只盼着这宴早些结束了去。
然这宴还是捱到了月上山檐,惠帝才离宴。惠帝前脚刚走,羡之后脚喘了口大气,两三步来到赵祚身边,和赵祚共离重阙。
车缓行于街道,羡之靠在车里昏昏欲睡,脑袋似ji啄米般点了又点,赵祚抬了手,将他揽进怀里,想让他安生睡。
羡之突然叫赵祚一揽,浑身打了个激灵,睡意都去了一半,眼睛睁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祚。赵祚手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不睡了”
“要睡。”羡之闭了眼立马接道,又糯糯地撒娇,“爹爹,羡之想你。”
“嗯。”赵祚拍羡之的手慢了半拍,心头生了软意。
羡之趁机打听道“爹爹以后都会在羡之身边是吗羡之会更厉害,留住爹爹的。”
“好。”赵祚投向窝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的眼神里,叫慈爱占满了去,“今你皇爷爷问了你什么”
“嗯问了羡之为何读经卷。”
“你如何答”
“我”羡之蹭了起来,坐正了些,一板一眼地模仿着,“羡之说,为之前的父亲,为将来的孩子,还为羡之最近才得的家。”
为之前的父亲,言的是孝,为将来的子,言的是仁,为家国,说的是他的一腔抱负,齐家治国,后平天下,天下之前还是家国。
羡之这答,任是谢小先生听来,怕都驳不得。
羡之微顿了顿,又道“啊,皇爷爷还问羡之,可喜新得来的园子。羡之答了,喜也不喜。”
赵祚闻言,反应倒是和他皇爷爷如出一辙,满目惊讶,羡之仰首自得道“喜是因师父所赠,是羡之此生难忘的生辰礼物之二了;不喜,是因为夫子曾教无功不受禄,羡之尚小,无功之说,又生来愚钝,少不更事,便是赏荷都要赏上半日才有所悟。这礼,羡之怕承不住,遂不敢喜。”
“你赏荷悟了什么”羡之声沉了几分,学着惠帝的模样。
赵祚挑了挑眉,好以整暇地看着羡之表演。
“夏来荷盛,便有几尾鱼爱藏于荷下,以尾欺荷茎,荷却不恼,甚为奇。皇爷爷知道荷为何不恼吗”羡之故意偏首问来,便是赵祚也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思,更何况当时的惠帝,“孙儿以为游鱼得荷荫,便费尽心力逗荷开心,偏他只有一尾轻摇来逗,荷是见过风雨的,自然不肯拂过尾鱼的小心思,便更甚往昔,起大片荫,更成了鱼的庇护,不是吗”
羡之这话说完,便眨巴着眼,看向了赵祚,像当时在长明时一般期待着惠帝回答的模样。
当时的惠帝大笑来,伸手点了点羡之道“你这机灵鬼,也难怪你师父要选你。”但赵祚不一样,赵祚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惹得羡之哆嗦了一下,便听到一道冷声“谁教的”
赵祚的话问来,其实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羡之低了头,怯生生道“是是师父那日喂鱼时讲给羡之听的。”
“胡说,”赵祚目光仍捉着羡之不肯放,“冬来池子都冻了,哪里来的鱼喂”
羡之支支吾吾了半天,似被逼急了,道“我没乱学,爹爹,我就是想哄皇爷爷开心嘛,这样我就能多得点金叶子,我想帮帮那些寒门。”
羡之去闾左地的事,谢无陵在那日归来后是和赵祚提过的。赵祚听着羡之提到寒门,便知了他的心思,眼色是比往日软了几分,但话仍是厉的“胡闹,便是来你有万贯金叶子,也救不了那些千千万万。你施舍是尽善,但今日尽一善,明天便会有第二第三个善在等你”。
“好吧。”赵祚见车停了来,起身半弯腰下了车辇,进了园子。
羡之屁颠屁颠地跳下了车辇,眼巴巴地跟了上来,小声喃喃道“父亲,我知道我的金叶子可能是杯水车薪,可是他们真的可能就需要那杯水呢”
“羡之也有想以后如何,可羡之不一定能做到,可师父说,若是我不想,便一定做不到。我想看夫子说的十万人家,想看书上载的夜不闭户,还想”羡之声音更小了些,依着他师父教的卖着惨接话道“承欢父亲膝下。”
最后这句彻底绊住了赵祚的步伐,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人儿,心里波涛汹涌,羡之心中所想,如何又不是他心中所奢呢。
羡之步子没停,正好撞在赵祚身上,这才停了下来,有继续道“爹爹,羡之还收到过一份难忘的礼物没对皇爷爷提过。”
赵祚学着谢无陵前几天同羡之亲昵的动作,抬手点了点羡之眉心,道“又生什么鬼心思了”
羡之不知道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为何越来越像他师父,但也没多想只是嘟了嘟嘴,道“是爹爹做的长寿面,羡之有三年没吃了,会不会少活三年呢”
赵祚轻声笑他童言无忌,又补了句道“不会”,便领着羡之,一大一小往园子更深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小心更晚了,今天就多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