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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天疯 字数:13804 更新:2022-01-02 05:24:43

    翌日天刚蒙蒙亮,从紫荆关出来的几方人马在城外长亭分道扬镳, 太子一行直返京城, 卫简和符昂将军返回北军大营,而沈舒南则前往同州城。林骁站在城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 瞬间觉得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果然啊,他还是最适合领兵打仗, 如果天天面对太子或者皇上,恐怕得天天胸闷气短落下毛病。

    然而,林骁这边得了自在,同州城里却有人真的落下了毛病, 而且这毛病还来的异常凶猛,不多久人就殁了。

    此人不是旁人, 正是山西粮道署的主官,常奕。

    彭林彭统领驾着马车在城外迎到沈舒南,待他一上车坐定就立刻告知他此事。

    “意外落水”沈舒南闻言蹙眉,“你可是详情”

    沈舒南在临行前曾交代过,要注意常奕的行踪, 现在人死了, 彭林不由觉得失职, “前日傍晚西城仓突然走水,常奕匆匆赶过去指挥仓吏们扑火, 仓库旁不远就是通渠, 当时现场杂乱,等发现的时候, 常奕已经落了水,幸而及时救了上来。据方林说,常奕虽然呛了不少水,但在他探来,胸腹的充水并不至于丧命。但是等人送回府,据说当晚就高热不退,昨儿晌午不到,常府就挂了白。”

    以方林的能力,沈舒南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只是不知道常奕的死,是灭口,还是另有隐情。

    “另外还有个情况。”彭林继续道“您让咱们留意城里几大米粮行的东家,您不在这几日,宏源、隆盛、日盛和、嘉昌、永丰五个最大米粮行的东家先后聚了三次,虽然没有听到具体谈些什么,但气氛并不是很好,几个人来去都是脸色凝重。此外,宏源的东家洪焘还私下请了廖巡抚身边的谭师爷吃了次酒,在兰轩阁。”

    沈舒南听他语气有异,问道“怎么,兰轩阁有问题”

    彭林面色微沉,“烟花之地虽护院不少,但兰轩阁的守卫未免太周密森严了,稍不注意便会打草惊蛇,为了避免被察觉,咱们这才没有轻举妄动。”

    沈舒南忽然想到卫简的耳提面命,叮嘱他切不可将人逼得狗急跳墙。莫非,这兰轩阁便是卫简口中所说的,廖洪宣在山西地界上的势力人脉

    “彭统领不必自责,这里毕竟不是京城,能掌握到这些情况已属不易。”沈舒南宽慰道,又问道“那洪焘请谭师爷吃酒,是在五大米粮行东家聚头之前,还是之后”

    彭林有些意外沈舒南的问话,仔细想了想,道“是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聚头之间。”

    “这期间他们五人可曾和常奕私下里见过面”

    彭林早将汇总到他手里的行踪消息记得烂熟,“的确见过,就在他们第一次聚头的前一天下晌,常奕早早离开衙门,回府前去了趟宏源米行,洪焘恰好在店里。”

    恰好恐怕没这么凑巧。

    “大人,您是怀疑”

    沈舒南自然听得懂彭统领话里的未尽之意,却微微摇了摇头,“还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想要查明真相,还得抓紧常奕这条线。先不回驿馆了,直接去督抚衙门。”

    回同州城这一路赶得并不急,因而沈舒南的状态尚好,看着并无疲累之感,彭林便歇了劝说的心思,马车直接驱往督抚衙门。

    早前沈舒南离开同州城后,常奕寻不到他,接连打听了好几次,随后廖巡抚也派谭师爷来问过两次,都被彭林用访友这种一听就是借口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此时登门,想也知道少不得要坐冷板凳。

    果不其然,在被晾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廖洪宣才姗姗而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这两日公务格外繁忙,让沈大人久等了。”

    沈舒南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浑然不将廖巡抚的话里有话放在心上,道了两声客气后随着他落了座,也不拐弯抹角,直表来意。

    廖洪宣端着茶,右手捏着茶盖轻轻拨弄着,脸色有些沉,“你想调查常奕的命案”

    “正是,还请廖大人成全。”沈舒南道。

    廖洪宣将手里的茶碗撂到桌上,发出一道不小的声响,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开口道“沈大人,你虽奉旨督办北军军粮,可不管是论级别,还是论职权,都没有立场来插手此事吧更何况,常奕是失足落水后风寒入体而亡,纯属意外,在场那么多人都可以证明,你却要立案调查,是不是太多此一举了现下战事正紧,你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正经公务上要紧,若耽误了正事,皇上怪罪下来,恐怕谁也承担不起”

    “廖大人所言极是。”沈舒南很是受教地点了点头,紧跟着话锋一转,道“实不瞒大人,下官前几日匆匆离开同州城,其实并非是为了访友,而是另有重要的差事要去办。”

    重要的差事还不能对人明言廖洪宣眼皮一阵发跳,稍稍有些心慌地看向沈舒南。

    “承蒙陛下信任,委以重担,为办事便利,下官暂时没有表明身份,还请廖大人见谅。”说罢,沈舒南站起身,从腰间拿出一方腰牌郑重地亮明了身份。

    钦差腰牌

    最不想面对的情形出现在眼前,廖洪宣惊诧地瞪了瞪眼睛,丝毫不该怠慢地起身行大礼,见钦差腰牌如见圣上。

    沈舒南反手将腰牌收起,上前两步将廖巡抚扶了起来,“巡抚大人快快请起,这次奉皇上口谕出来办差,若非事出突然,下官也不会来惊扰大人”

    堂堂一钦差,若真的来去无声、不惊不扰的,他这个巡抚更要后怕不已了。

    “沈大人客气,早前不知情多有冒犯,还请沈大人你莫要介怀啊”

    沈舒南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廖大人您也是公事公办,何来冒犯一说。只是,常奕之事,下官尚有疑惑之处,不查明唯恐会影响后续的督粮事务。”

    廖洪宣心有不愿,可脸面上又不方便显现,碍于沈舒南的钦差身份,只得当即应下,并提出让提刑司并同州府协助,沈舒南从善如流地接受下来。

    婉拒了廖巡抚的留膳,沈舒南出来后直奔驿馆,马车刚在大门口停下,只见侍卫方林神色匆匆地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宫里来人了”

    沈舒南一愣,飞快和彭林对视了一眼,问“是哪位”

    方林作为公主府资历颇深的侍卫,年节的宫宴没少陪公主和世子爷进宫,因而对宫里的几位大太监还是脸熟的,回道“是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马公公。”

    “马晖马公公”

    方林听沈舒南这么问,猜想他应该对马公公也有所耳闻,遂点了点头,“正是。”

    沈舒南屏住了一口气,片刻不敢耽搁地往里走去。

    这位马公公的名号沈舒南的确有所耳闻,据说当年今上靖难勤王之时,马晖常随身侧,三次救驾有功,更是创下了不少的军功,若非身份所累,早已封侯拜将。现身居司礼监秉笔太监之职,众人皆道下一任的掌印太监必是他无疑。

    这次竟能惊动他亲自前来同州城,可见事情之重要程度。

    “沈大人,请先接陛下口谕吧。”马晖从王府到皇宫,四十来年别的不说,记人脸的功夫可说是练得如火纯青了,对广阳公主府的侍卫方林不仅记得住脸,甚至还叫得出他的名字,知他会向沈舒南道明自己的身份,故而这会儿也不赘言了,直接宣读了弘景帝的口谕。

    房中其他人早已摒退,沈舒南听完口谕的内容一时有些出神,忽的一双手伸过来虚扶了一把他的胳膊,这才回过神,面色稍赧地领旨谢恩,起身将马公公让入了座。

    桌上放着一壶热茶并两碟茶点,都是偏北地口味,想来应该是方林让人准备的,不愧是公主府调教出来的人。

    马公公心里发了通感慨,想到临行前皇上的嘱咐,对沈舒南的态度少了几分端矜,颇为随和,若是被平素里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朝臣们发现,定会觉得太阳是打西头出来了。

    奈何沈舒南与马公公素未蒙面,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位本就是随和的人。

    “公公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好查到了一些用得上的东西,恰能派上用场。”详细听完马公公的话,得知皇上的圣意,沈舒南心中一喜,“公公先在此歇息两日,我这就去写折子,劳烦公公代为上呈。”

    马公公看着比沈舒南还要清瘦两分,但精神头儿看着比他还要好,可见功夫底子不薄,知他也是刚从紫荆关赶回来,便不想将人逼得太紧,道“两日就不必了,咱家歇息一晚,明日午后启程赶回宫中复命。沈大人身兼重任,劳心劳力的同时,也要兼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多谢公公关怀,我定会注意。”沈舒南眼瞧着马公公将两碟点心就着茶水吃得干干净净,忙让候在门外的彭统领命厨房传膳。

    连茶点都准备得得当,菜饭自然不在话下。于是,在饭桌上,沈舒南再次被马公公的饭量给惊艳了一把。忽的就想起了卫简。

    莫非打过仗的人吃饭都是这个饭量

    汤足饭饱,马公公起身前去客房歇息,沈舒南终于也能好好喘口气。但一想到皇上的口谕内容,又不敢耽搁地来到了书房。

    沈舒南这边马不停蹄地开始写折子,可放过这边,马公公身边跟着的小太监端来了温水伺候着洗漱,因无旁人在,不遮心性地笑嘻嘻道“师父,这位沈大人确是长得够俊的,一看就是饱读诗书有学问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什么什么华的”

    “那叫腹有诗书气自华”马公公把擦完脸的布巾呼到他脸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难得啊,七个字里还记住了一个”

    今上登基后在宫中增开了内学馆,专门教宫内的太监和宫女们识字,这等恩赏前所未有,是以虽然还要兼顾本职差事,宫婢和太监们还是挤出半天的时间轮着去内学馆学习。

    当然,在内学馆里识字的也并不都是自愿的,譬如小福子这种,纯粹是被他师父逼着去的。事实证明,他也的确不是读书的料。

    好在人够机灵,心思也够通透,最主要的是口风紧,小小年纪就知道管住自己的嘴。

    小福子早就习惯了自己师父的嘲讽,丝毫不当回事地扔下布巾帮着他更衣,低声道“师父,宫里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是这位沈大人被小七爷给瞧上了,俩人关系好着呢小七爷想来喜欢美人,现在一看,沈大人确是容貌气质都这个”

    说罢,竖了竖大拇指。

    冯公公目光一沉,“宫里传得厉害可知这风言风语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福子皱着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道“私底下不少人都悄悄议论过,最先好像是朝会上当值的小黄门听大人们退朝后私下里议论的。师父,咱们要提醒一下”

    马公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左右都是些背地里的闲话,多此一举反而容易得到反效果,你且暗中关注着便是。”

    小福子应下,见师父脸色又恢复如常,忍不住好奇心打听“师父,您说小七爷真的”

    小七爷出身好,家世好,相貌好,身手好,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对面皮好的特别不择食,弄得京中勋贵之家避而远之,这不,都二十好几了,连门亲都没定上。这回跟沈舒南沈大人的事儿更是私下里被传得沸沸扬扬,难道广阳公主和庆国公府真就这么放纵小七爷胡闹这位爷可是卫驸马的独苗苗哟

    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公公瞥了眼自己小徒弟皱着的一张巴掌脸,心里叹了口气,叮嘱道“真的假的对咱们来说都不重要,端看那位爷高兴。你呀,就甭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交代你的事仔细留意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告诉我。”

    小福子连忙应下,待师父上床躺好后将床幔拉好,自己爬上了靠窗的笑软榻。院子里有广阳公主府的侍卫们当值,他也能放心补个安稳觉。

    这边师徒俩补觉,书房这边沈舒南仍在奋笔疾书,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测详细地陈述了一番,并给出了配合皇上计策的具体方法。

    “大人,提刑司和府衙的人过来求见。”

    沈舒南的折子刚写完,手里的笔还没放下呢,就听到门外响起方林的声音,想了想,道“让他们在前厅等候,我稍后就来。”

    方林在门外应了声,前去通报,沈舒南不慌不忙地仔细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出门的时候将彭统领喊来,把折子塞给了他。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彭统领已经习惯了替这位沈大人保管贵重物品,譬如钦差腰牌,譬如奏折。

    领着一份月银替两三家打工,彭统领决定这次回去之后要向世子爷讨红封。

    因为沈舒南不想大张旗鼓地公开身份,是以山西提刑司派来了个正五品的佥事,同州府衙派了个正对口的七品推官过来协助他办案。但两家的主官都让他们捎来了话儿,若有需要,定竭力配合。

    沈舒南也没诸多要求,只让他们各自带两名衙役明日一早在南城码头会合。两人心有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应承下来后便告辞去了。

    马公公这次是微服而来,身边就只带了小福子一个人,驿馆里眼多嘴杂,他便打着沈舒南远亲的旗号过来探望,当晚又一起用了晚膳,沈舒南自年少开始游历在外,对北地的风土人情也有了解,两人相谈甚欢,临分开前,沈舒南将寄放在彭统领那里的奏折郑重交给了马公公。

    翌日一大清早用过早膳后,马公公就带着小福子告别沈舒南踏上了归途。沈舒南站在驿馆门口看着他们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脑海中回想着马公公临出门时在他耳边的低语山西总兵余贤清值得信任。

    “沈大人,您还好吧”彭林见沈舒南站在原地恍然出神,纳闷地出声问道。

    沈舒南闻声猛地回过神,“哦,无妨,只是一时想事情有些失神。彭统领,我手书一封,劳烦你稍后亲自走一趟送过去。”

    彭林当即应下,多一个字也没有问。

    沈舒南也不耽搁,转身回房斟酌着用词给余总兵写了封私信。此时他钦差的身份已经暴露,除了廖洪宣,山西提刑司和同州府府衙那边定然也会格外关注他的行踪,亲自拜访余总兵实属不便,只能让彭统领亲自走一趟。

    除了身边的一队广阳公主府精锐侍卫,离开紫荆关的前一晚,卫简还私下里给了他一封林骁亲笔手书的调兵手令,也就是说,此时留驻在北军大营的一半贲云铁骑可供他调遣。加之皇上借马公公之口指明的山西总兵府,此时的沈舒南不仅自保无虞,就算是廖洪宣公然发难,他也有镇压的兵力。

    思及此处,沈舒南的目光愈发坚定无畏,心里掐算着马公公回到京城的时间,行动上配合着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着调查。

    明面上是调查核实常奕的死因,实际上,他却在为即将要做的一件大事收集证据。

    洪家酒楼的三楼整层空了下来,最里面的一间包厢内,廖洪宣听着另外两人说着这几日的最新动向,不由得插嘴问道“还是见天儿地往码头跑”

    梁肃点了点头,“就是挨个码头逛,兴致来了还跑上船去看热闹,若不是身边跟着咱们两个衙门的人,早被人撵下船了”

    梁肃是山西提刑司副使,专司辖内刑名按劾之事,派到沈舒南身边的佥事韩文钰是他的心腹下属。

    同州府知府万延行也附和着点了点头,“我这边得到的消息也差不多,无非是逐一盘问了一番常奕身边的人,得到的口供无非是大同小异。不过,这个钦差大人也是奇葩一个,到底是年轻,啥子都敢试一试,那天竟然亲自登门去给常奕验尸,就连常奕的老婆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梁肃也跟着笑了两声,眼底涌动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和不屑,“看来京里的消息也不全然是事实,之前的几件案子,无非是沾了卫简的光,至于为何让他沾光分功,呵”

    卫简好颜色,与沈舒南的风言风语如今已经成了京城百姓背地里的最大谈资,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现下看来到还是真的印证了这句话。

    廖洪宣被他们二人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总有件事放不下心来,“早先他可是同我说了的,离开那几天并不是因为访友,而是有秘密公务去办。”

    梁肃讥笑,“什么公务,分明是跑去私下会卫简罢了”

    近日他们已经得到资金光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沈舒南的确是去过,返程时间和他回到同州城的时间正好衔接得上,这样看来,梁肃的说法也没错。

    廖洪宣和万延行眼里也浮现出讥讽之色,便也不再纠结这个沈舒南。

    此处说话最为方便,却不能太频繁地过来,机会难得,廖洪宣神色肃穆地说到正题,“京中刚刚传来消息,那位近日即将入城,让咱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让那位有丝毫纰漏

    梁肃和万延行双双精神一振,有紧张,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和雀跃。

    廖洪宣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只在他们情绪收敛后才出声提醒道“那位的行踪切不可泄露,否则,老师那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于大业危矣”

    此二人双双拱手,郑重保证。

    此后,三人就接下来的接待事宜仔细商讨,声音都尽量压低着,寂静的三楼走廊里只听得见喁喁低语声。

    就在廖洪宣三人对他口中到来的那位喜忧各异时,沈舒南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这日一大清早,一队身着总兵府软甲的士兵突然将驿馆整个包围起来,领头的黑脸大汉与彭林有一面之缘,见他走在一儒官身侧,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末将山西总兵府参将朱传安,参见钦差大人”朱传安甲胄在身,抱拳行了个武将礼。

    沈舒南笑着拱了拱手,“有劳朱参将了。”

    朱传安显然是得了余总兵的提点,对沈舒南很是客气,侧身让沈舒南先行,自己和彭林抱了抱拳,吩咐好留守驿馆的人马,剩下的人跟着他一同护卫沈舒南前往粮道署。

    廖洪宣得到消息险些将手里的茶盏摔到自己身上,昨夜他刚蒙幸得见那位大人物的召见,信誓旦旦保证同州城尽在他掌握之中,结果才一晚上的功夫,粮道署就被总兵府的府兵团团围住,沈舒南竟然想越过他私开府仓,简直是胆大包天

    气急败坏地命人备马,廖洪宣带人急匆匆赶往城北粮道署。同时让人送信到提刑司和府衙,让梁肃和万延行立即赶到粮道署。

    廖洪宣在大街上策马狂奔,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可一间是官家人装扮,众人也只能忍气吞声作罢。

    就这么惊扰了一路,待廖洪宣赶到粮道署的时候,远远就瞧见衙门门口已经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随行的衙吏高喝了一声,门口的百姓快速分出了一条通道,廖洪宣和谭师爷并两名随行衙吏迅速走进了院子里。

    大门口的动静立即吸引了院中大堂里众人的注意力,纷纷将目光投注过来。

    宏源的洪焘、隆盛的顾长桓、日盛和的贺正平、嘉昌的冉应元、永丰的卢继恩,同州城乃至山西最大的五大米粮行的东家跪在堂下,回头看到出现在院中的聊向巡抚俱是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可廖洪宣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们却不由得脚步一滞,心中隐隐觉得大不妙。

    沈舒南从桌案后面站起身,却没有走下来,拱了拱手,道“不知竟惊动了廖大人您,不便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常奕的命案是他亲口应下的,廖洪宣此时还真没理由追责沈舒南未通知他就在粮道署开堂,可目光一触及到跪在躺下的几人,心头的无名火里掺杂着隐隐的心虚再度上涌,导致他的脸色很是难看,语气也跟着冷肃了几分。

    “沈大人,你虽是钦差,可也不能随便这般拿人吧。你可知堂下这几人是什么人他们可是我山西境内最大的米粮大商,市面上流通的米粮,他们五家合计占了七八成,无论是缴纳银税,还是造福百姓,都多有贡献,现下怎的要遭受你这般待遇”

    洪焘几人一听廖巡抚这番话,齐齐高呼冤枉,恳求巡抚大人替他们主持公道。

    啪的一声,惊堂木震击桌面惊起一道振聋发聩的脆响,大堂上顿时被惊得鸦雀无声,洪焘等人脸面涨得通红,呼冤声戛然而止,从心里到眼里真正涌上了不安和惧意。

    这个钦差竟敢当众驳巡抚大人的脸面,显然是不惧廖巡抚的。今日他手里若真的掌握了他们的罪证,恐怕是廖巡抚也保不下他们

    诚如这几人所想,廖洪宣被沈舒南的一声惊堂木当众下了脸面,顿时心火上头,厉声道“沈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不知可否让本官旁听看看他们是如何成为罪人的”

    维护之意再明显不过,也是表明了要和沈舒南撕破脸。

    当然,沈舒南也没想过继续跟他维持表面上的虚套,神情淡然地拱了拱手,吩咐道“来人,给巡抚大人看座”

    堂上两名衙吏立刻给廖巡抚抬了张大椅放到了桌案一旁。

    廖洪宣冷冷哼了一声,抬腿迈步就坐了上去,刚刚坐稳,忽听得门口人群外传来两道高喝声,人群再次应声分开,先后走进来的赫然是提刑司按察副使梁肃和同州知府万延行。

    看两人的神色,应该是急匆匆赶来的,见堂上坐着廖巡抚,脸色稍稍缓和,可目光一闪看到跪在堂下的几人,脸色登时变得与廖巡抚不遑多让。

    沈舒南见此情景目光一沉,之前的揣测再次得到印证。廖巡抚、按察副使梁肃和知府万延行,八成是沆瀣一气之徒。

    沈舒南先两人一步开口道“没想到竟然连二位大人也惊动了,如若公务不忙的话,二位大人不如也留下来旁听”

    留下来旁听那就是他们公务不忙。不留下来旁听心里头不踏实。

    怎么选都是坑。

    两人心里头将沈舒南狠狠踩了两脚,又不得不咬牙做出选择,揣着一团火坐到了廖巡抚身后侧。

    就在沈舒南出言让两人选择时,廖洪宣恍然顿悟,忍不住开始后悔。不该让梁肃和万延行这时候一起赶过来的真是急昏了头

    可惜出弓没有回头箭,现下再后悔也没有用,只能祈祷沈舒南不会往他担心的方面想了。

    廖洪宣微微侧头看了梁肃和万延行一眼,暗示他们稍安勿躁。这两人也不是四六不通的,廖洪宣一个眼神足以让他们冷静下来,彼此间便不再有任何交流,很快就进入了旁听者的身份。

    沈舒南的注意力早就从他们三个人身上转移开来,扫了眼再度低头跪在堂下的几人,端坐回原位,声音沉稳道“来人,传证人、证物上堂”

    随着一道应和声,两名侍卫将三个同州城百姓并不陌生的人带了上来,随后跟着的三名护卫人人手上抱着一摞厚厚的账簿。

    三人跪在躺下磕头行礼,起身时不由自主地视线旁落,给了跪在身侧的另外几人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宏源心中大骇,一时控制不住心中的惧意竟直接抬头看向了廖巡抚,触目一片冰冷的寒意,忙不迭悔恨交加地垂下了头。

    沈舒南不动声色地将洪焘的反应看在眼里,随后又让人将粮道署主簿季应槐给提了上来。

    接下来,出乎堂上众人和门口围观百姓的意料,沈舒南既没有审问嫌犯,也没有盘问证人,而是直接当众在堂上开始对账。

    山西辖下个州府县近三年上交粮道署的税粮数粮道署实际入库税粮数现下实际库存数五大米粮行进出粮食数三大码头总计进出粮食数

    随着一个个数字的报出,人们开始渐渐听出其中的门道,而堂上跪着的人,无论是嫌犯,还是证人,都已是一头冷汗面无血色。

    扮猪吃老虎

    谁说这小子之前都是沾卫简的光的

    廖洪宣浑身散发着寒气,脸上阴云密布,目光恨恨地盯着跪在堂下的几人,不知内情的百姓们一看还以为是巡抚大人是与他们同仇敌忾呢。

    “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本官腆为一方父母官,眼皮子底下的贪墨舞弊都没有察觉,实在是有负皇恩、愧对百姓”廖洪宣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手指微颤地点了点跪在堂下的主簿,恨声道“这等盗取漕粮的蛀虫,死上十次也不足惜,还请沈大人秉公执法,无需手下留情”

    沈舒南看着他一副气恨得不能自已的模样,颤着的手指头却稳稳地只落在了粮道署那名小小主簿身上,心中不由觉得好笑,扯了扯嘴角,道“廖巡抚公务繁忙,一时不察也是情有可原,勿需如此自责。至于这些私下里盗卖官仓漕粮之徒,大人请放心,本官定不会轻饶来人,将堂下嫌犯悉数打入总兵府大牢”

    两侧替代了差役的总兵府兵士应声上前,将洪焘、季应槐等人悉数带了下去,门口围观的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儿,不知何时外面竟早早就停着几辆囚车。

    廖洪宣还能保持镇定,是吃定了沈舒南就算过完堂,也得将人押到督抚衙门或者提刑司的大牢,最不济还有同州府的大牢,届时有的是机会供他活动。然而没想到的是,沈舒南竟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阻拦,两旁的兵士已经将人给押出了大堂,转眼就给塞进了囚车。

    “沈大人,你这是何意”不等廖巡抚开口,梁肃沉着脸发难,“且不提督抚衙门和同州府衙的大牢,咱们提刑司的大牢也不配收押这几个犯人吗你就这样把人押到总兵府的大牢,是将我们的脸面置于何地这是摆明了不信任咱们”

    沈舒南丝毫不为梁肃的咄咄逼人所动,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见门口的百姓已经散去,便无甚顾忌地开口道“恕在下直言,不仅是三位大人,就连三位大人治下的衙门,本官也不敢轻信。若将犯人关押到三位治下的大牢,万一出了事,三位该如何自清君子不立围墙,本官这么做并非不信任三位大人,只是不想徒增事端罢了。”

    “沈大人所言确是有道理,只是恕下官冒犯,您这话里对咱们山西的官员是不是成见颇深了些”万延行的脸色虽也不好看,但碍于官大一级压死人,对沈舒南的态度明面上自然要客气许多,“按您的说法,若是这人在总兵府的大牢里出了事,岂不是余总兵难以自清”

    万延行话音未落,廖洪宣和梁肃脸上都露出明显的赞同之色。

    沈舒南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拱手道“有劳万知府提醒,只不过,本官虽不通武功兵法,但所幸有贵人相助,又得余总兵信任,除了总兵府会增派人手看守大牢,另会有一队贲云铁骑前来增补轮值,这等防守,不说铜墙铁壁,本官相信也会相去不远,还请三位大人放心。”

    贲云铁骑

    廖洪宣脸上血色顿失,仿佛看到了最后一丝可能性被生生掐断。至于沈舒南为什么能调动得了贲云铁骑还用多想吗,自然是因为卫简。这二人之间果然有猫腻

    沈舒南面色镇定无异,却丝毫没有放松对这三人的细微观察,见势继续下猛药,道“不瞒三位大人,前几日我曾仔细检查过常奕的尸身,表面上看并无他杀的痕迹,但是,在走访他生活中的熟人时,我发现了一些听起来很巧但是又未免太过巧合的情况,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执意查一查他的死因。”

    廖洪宣双眼微眯,目光倏地沉了下来,“哦是什么巧合”

    “三位大人请坐,待我慢慢细说。”沈舒南将三人让入座,不急不缓地呷了口茶,方才开口道“据查发现,常奕有赌钱的习惯,我便派人在城里的赌坊问了一圈,结果据万胜赌坊的老板反映,常奕在半个月前欠下了五千两的巨债,而且还是赌场中的黑贷,利息可是不低的,但是那日常奕似乎格外高兴,对这笔巨债竟混不在乎,还拍胸脯保证会在半月之内一分不少地还上。结果他果真没食言,半月内真的就把债务还清了,那可是足足五千五百两白银呐我曾问过常奕的夫人和管家,因为他好赌,家中并不富裕,别说五千五百两,就是五百两的存银都没有。更蹊跷的是,就在他还清赌债后的第二天,他就意外落水,当晚高热不退,未及天亮人就死了。还有人看到,在他还清赌债的前两日,曾私下见过宏源米行的东家,洪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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