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之前陆明冲的倨傲自辩,卫简抿了抿嘴角,“真相未明之前,任何与南安王有关联的人都不能疏忽,更何况是陆明冲。他既然丝毫不知避嫌地入南安王府为属官,就该为今日需面对的处境做好心理准备。”
自认识以来,卫简虽随性不羁,却也极少见他将对一个人的厌恶溢于言表,沈舒南心里不免讶异,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心里对陆明冲多了几分关注。
“南安王被毒杀的真相一经公开,鄯和城的局势恐怕要发生变故”沈舒南负手立于湖边垂柳下,眺望着满池碧叶,鼻端隐隐涌动的却不是草木青香,而是烽火连天的血腥。
卫简与他并肩而立,视线眺望着同一个方向,幽幽叹了口气,道“烽火已燃了。”
沈舒南猛地一僵,偏过头盯着卫简,双目微瞠,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口涌动的沸腾渐渐在卫简的冷静沉默中渐渐平息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开口道“不知此案,希望是个什么结果”
省略的主语是谁,不言而喻。
卫简深深看进他的眼里,沈舒南坦荡不回避,两人久久四目相对,一时沉默不言。最后还是卫简先移开了目光,嘴边隐隐噙着笑,目光却澄澈如故。
“沈兄觉得,你我之职,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什么”
沈舒南并未多想,直言道“帝心。”
卫简闻之,嘴边的笑意愈甚。能回答得如此痛快且不避讳,这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是啊,帝心。门道之外的人,羡慕君王手里的利刃,可门道之内的人却再明白不过,利刃又被弃用的一日,但国之柱石是永固的。我一直深信,沈兄你,是门道之内的人,不是吗”
沈舒南微微苦笑“卫兄抬爱。”
卫简抿嘴笑而不语。
沈舒南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心情却轻松了不少。卫简或许并不能代表整个锦衣卫的立场,但作为这桩案子里的搭档,他所秉持的这个态度和想法,对自己来说,足矣。
卫简见他的眉眼再度恢复疏阔清朗,想他应该是已经释怀,暗暗赞了声孺子可教。所谓识时务,并非只是见长于圆滑世故,更重于知道自己真正的坚持,并精于为了自己的坚持而适当进退。放眼整个朝堂,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而能让他卫简认可的,恐怕也就只有梁首辅一人。沈舒南会成为第二人吗
卫简不确定,但却很看好。是以,才会不吝三番两次点拨。
路口的茶肆前作别,卫简一路信步闲逛回府,没想到母亲竟然等在他的房中。
“难得见你手里捏着案子还能这么悠闲。”广阳公主借着明亮的烛光亲自给卫简缝制中衣。
卫简在桌边坐下,自斟了盏茶,微微蹙眉道“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晚上动针线,烛光再亮也还是伤眼睛的。”
广阳公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也不是常做,立秋后早晚凉得快,你常在外头行走,中衣多备出几身来总没错。”
卫简无奈摇了摇头,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娘亲手中的针线,眼底满是熨帖的柔和温暖。北镇抚司锦衣卫的身份虽备受诟病,但不像早些年学艺和从军时远离家中的日子,起码可以承欢膝下,让母亲遍布疮痍的心境聊以慰藉。
有了卫简在身边,效果是非常明显的。这两年来,广阳公主眉眼间的愁绪平复了许多,心情舒缓了,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多了,跟前些年相比,整个人仿佛又鲜活了起来。这样的变化,让卫简庆幸自己当初请调回京的一步走对了。
察觉到卫简的目光,广阳公主抬眼看向他,嘴角还噙着浅笑,“怎么了,这么看着为娘”
卫简回过神,颇有些嬉皮笑脸,“没什么,就是觉得娘您越来越年轻了”
广阳公主嗔了他一眼,“越发没个正经了,连为娘也来打趣”
“怎么是打趣,孩儿是实话实说”卫简笑嘻嘻地没有一点压力。
广阳公主拿他这副模样最是没有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溢满宠溺的笑,正了正脸色道“老太太的生辰就快到了,这两日金陵那边的亲眷陆陆续续会进府,你自己注意着些。”
卫简了然点了点头,念头一转,问道“听说大姨奶奶时常打听六哥的事,莫非”
广阳公主眼底的笑意转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卫简面前也无须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眼见着打你的主意无望,便调头转到了老四和老六的身上,算盘倒是打得精,真当咱们卫家的男儿是随便她们拿捏的哼,自不量力”
“四哥”卫简闻言大感意外。四嫂徐氏难产,伤了根本,尽管仔细将养,可没到两年还是撒手人寰,小侄子年岁小,一直养在大伯母膝下,如今已过了三年有余,期间大伯母也相看了几家适龄的女子,奈何四哥无意续弦,故而妻位一直虚空着,不成想竟然也被金陵那边给惦记上了。
“以魏六的心性,她能甘心给四哥做填房”卫简问道。
广阳公主的目光沉了沉,道“不是魏六,是魏八。”
卫简“”
金陵这一家子是把女儿们当吗,配不上一个就换另一个实在是让人无语。
“老四和老六约摸也就是这两日到家,门房那边你大伯母已经交代过,待见着面了,你也私下里叮嘱叮嘱他们,自己多留意些,莫要在老太太的大寿里闹出什么意外。”
卫简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都省得。”
这些年来,老太太的生辰金陵那边是年年过来,幺蛾子没少折腾,卫家几兄弟早历练出经验来了。
“看大姨奶奶的态度,明显比往年急切了许多,看来魏六在家里格外得宠。”
听到卫简这么说,广阳公主的嘴边浮上一抹冷笑,“年前老太太病了一场,应该是把他们吓着了,这才不顾吃相地想趁着老太太还在,达成所愿。”
且不说魏家的女儿们品性如何,单是这般算计,便足够让卫家人排斥反感。
卫简本就对金陵魏家没什么好感,听了母亲这番话后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为了不让老太太为难,连早晚请安都避着魏家的人,一时间魏六想见他一面都难了。
魏六死不死心、甘不甘愿,卫简可无暇顾及,三天后,京兆府辖下的峦县接到百姓举报,在郊外发现一名女尸,经辨认,正是南安王府告假归家的方嬷嬷。
“颈部刀口整齐,显然是被人一刀割喉致命。”闻讯赶来的卫简亲自检查过尸体后,对沈舒南道。
方嬷嬷被灭口,早在两人预料之中。
沈舒南“这方嬷嬷乃南安王府老封君的陪嫁丫鬟,许配给了老封君手下的一名管事,南安王出生后便做了他的奶娘,直到这次回国后才被调回老封君身边伺候。方氏的夫君也是当年陪同老封君去往南安的阳武侯府旧人,老家便是在距离峦县不远的上河县。只是,两天前突发一场大火,方氏的夫君和独子,皆丧命于火海。另外,据阳武侯府的管事所言,方氏是当年逃荒至京城后自卖进侯府的,老家是岭南。”
果然
杀人灭口不说,还斩草除根,看手法就知道是个狠辣的老手。
两人还没出殓房,萧衍急匆匆奔到了门口“大哥,左常被缉回来了”
卫简眼神一亮,和沈舒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喜色。
“人可还好”沈舒南略显急切地问道。
萧衍神色顿了顿,摒退两侧后沉声道“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得不轻。”
卫简气息一凛“周程他们没事吧”
左常少年成名,在南安军中素有常胜将军之称,狭路相逢,能将他重伤,对方恐怕也占不到多大便宜。念及此处,卫简的脸色愈发肃穆。
“不是咱们的人伤的。”萧衍忙解释道“周程赶到的时候,左常一行人正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追杀,费了不少力气将他救了下来。咱们的人伤了几个,但不算严重,只是凶徒的身份没有追查到。”
卫简松了口气,“对方有备而来,追查不到也属正常,人没有伤亡就好。走吧,回去看看。”
北镇抚司十三所,素来奉行任务第一,代价不计。卫简上任后却打破了这一条无形的惯例。无他,只因手下这些人几乎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栽培出个锦衣卫的苗子着实成本忒高,岂能动不动就献身,那也忒亏本了
卫简的“以人为本”潜移默化影响了其他十二所的千户,以至于郭镇抚明显感觉到,锦衣卫这两年的伤亡率愈发减小,无人打扰时想了又想,愈发坚定了死也不放卫简离开的决心,俨然将其作为接班人培养。
而卫简对郭镇抚的心思完全不知,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半死不活的左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