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还好吗”卫简将目光从菜畦里的小苗身上移回, 问道。
永宁侯府的八小姐孙明兰, 就是轰动京城的连环迷奸案的受害者之一,自尽的时候幸亏家人发现及时, 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卫琪“嗯,好多了,还让我代她多谢七哥你抓住了那个恶人。明兰说, 自从那个恶人死了之后, 她夜里睡觉踏实了许多,不会整晚整晚不敢闭眼睛”
卫简闻言沉默着,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极致的痛苦面前, 言语总是最苍白无力的,想走出来, 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 和亲近之人不离不弃的陪伴。
“你们素来要好,有空的话你便多过去陪陪她吧。”
“嗯。”卫琪犹豫再三,终还是做不到在卫简面前有所隐瞒,坦白道“七哥,小十他他好像是对明兰有意思”
卫琪越说声音越弱, 尾音几乎被吞了回去,瞪着眼睛怯怯地打量着卫简的脸色。
卫简诧异不已, 脱口而出道“真的假的”
卫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小十亲口和我说的,他他说等考上了武举人,就让三婶去明兰家提亲”
考武举人呵,难怪最近不用人催着也恁般用功。
“是吗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看看他何时能考得上武举人。”卫简道。
卫琪吃惊地瞪大眼睛,“七哥,你不反对真的不反对”
卫简“咱们家十少爷都知道努力上进考武举人了,我为何要反对”
卫琪绞紧手里的丝帕,支吾了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得出口,直将自己一张脸都憋红了。
卫简不再为难她,叹了口气,道“这又不是她的错,时运不济罢了。你不是常夸她吗,这样好的姑娘,小十若能把人娶进来也是桩好事。眼下嘛,我也不管,就随他折腾去”
卫琪红着眼角,笑靥却如花朵般绽放,扯着卫简的衣袖又哭又笑。卫简没上丫鬟上前,自己亲手捏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一边纵着她发泄情绪,一边又打趣她“又哭又笑,鼻子尖挂老道”
卫琪被惹得又羞又恼,一把扯过帕子自己抹掉眼泪。
在老太太那儿用完晚膳,卫简将广阳公主送回住处后直接回了公主府。候在门房的连翘忙迎上前“爷,您可回来了”
卫简“有急事”
连翘从衣袖内抽出一封信函呈上,“大概半个时辰前,门口来了个讨饭的花子,说是有人让他将这封信送到咱们府上,请爷亲启,说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听过告御状喊冤,到刑部、大理寺、各级知府衙门敲鼓喊冤,或者直接拦钦差大人、御史大人的轿子喊冤,跑到锦衣卫家门口喊冤的,别说连翘,就是卫简也闻所未闻。
而且,天大的冤情
卫简扯了扯嘴角,转念一想就猜到了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终于坐不住了
连翘退下后,侍卫长彭林现身禀报“送信的乞丐离开后,是和一个中年女子碰的头。那女人功夫不错,为免被她察觉,跟到她落脚的地方后就没继续上前。”
卫简“她在何处落脚”
彭林报上了个地址。
和萧衍报上来的地址是同一个
卫简“将守在那儿附近的人都撤回来吧。”
彭林谨守分寸,二话没说应声去办。
对方按捺不住终于开始有所行动,卫简反倒心里有了底,拖了三天才不慌不忙地拉着沈舒南再度造访抚宁侯府。
佩玖和挽翠被带走后不久,围在抚宁侯府外的锦衣卫就尽数撤了,战战兢兢的府中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猜测二公子的死因。
抚宁侯这几日一直一个人关在房中不见任何人,今早终于从房里走了出来,面容修整一新,往日的精气神儿恢复了七八成,吩咐下人在大膳堂开饭,又将夫人沈氏、大公子和各房的姨娘、小姐们都聚过来一同用早膳。
“老爷,不好了”大管家匆匆来报“卫千户和沈大人又来了,还还带着宋姨娘”
抚宁侯一不留神咬上了自己的腮帮子,顿时疼得说不出话直抽凉气。
宋姨娘跟着两位大人走进住了小半辈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侯府,心中忽的生出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本来还觉得有些无颜面对侯爷,可在踏进房中看到一桌子丰盛的早膳和围坐在桌旁齐整的几房人时,自嘲得险些笑出声来。
想她五六岁被卖进侯府,十六岁被老太太送做通房,母凭子贵抬为姨娘,忍受着当家主母的磋磨战战兢兢守着儿子过活,平生从未生过一丝一毫僭越之心,惟愿膝下独子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再看着他娶妻生子、分家出去自由过活。
而这般卑微的愿望,却终还是破灭了,余下的,只有丧子的痛苦和满腔的憎恨。
看到抚宁侯和沈氏接触到宋姨娘阴鸷仇恨的目光时的惊诧、忌惮和隐隐的恐慌,卫简嘴边露出一抹讥讽。
抚宁侯脸面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两声正了正神色,问道“不知两位大人再次登门所为何事”
卫简浑然不客气地自己拖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看戏一眼用目光将厅内的人一一打量了一遍,最后定在了三小姐徐清如身上,淡淡开口“赴约。是吧,三小姐”
片刻死寂后,卫简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炸出一团翻腾的水花。
无视抚宁侯的低喝和沈氏刀子般凌厉的眼神,徐清如施施然起身走到卫简近前,屈膝跪地,俯首以额触地,道“民女要为佩玖伸冤。”
抚宁侯腾地站起身,厚重的木椅随着他的动作向后倾倒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掩盖不住他勃然的怒吼“混账东西,这里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说罢,就要让府上的婆子去扯人。
卫简登时眼光一寒,还未开口,一旁的沈舒南抢先一步,半托高手中的一方明黄色云龙纹帛书,朗声道“圣谕在此,何人敢造次”
一时间众人纷纷跪地,叩听圣意。
沈舒南的嗓音清朗温润,宛若玉石之声,然宣读的内容听到抚宁侯府众人的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又似催命更钟。
沈氏来不及叩首接旨便两眼一翻昏死在当场。
抚宁侯瘫坐在地砖上,充耳不闻一旁兵荒马乱的喂水、掐人中,只在沈氏醒来后一声尖锐的长嚎声中抖了抖身体,仿佛神魂离体了一般。
宋姨娘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场景,心头涌上一阵报复的快意。而跪在门口的徐清如,任凭沈氏和徐洛兮如何拖着哭声痛斥咒骂,始终没有抬头看过去一眼。
深知卫简最厌恶这种鬼哭狼嚎的场面,周程上前请示道“属下等现在就动手将人带回去”
卫简顺手又拖了把椅子放到自己身侧,向沈舒南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坐下,悠悠道“府上有人过世,总是要哭一哭的,不然徘徊在外的鬼魂如何能找得到家。”
沈氏诸人闻声一梗,宋姨娘却登时泪如雨下。
“怎么,不哭了吗”卫简扫了眼渐渐安静下来的大厅,最后看向被下人扶起来坐回椅子上的犹未回过神的抚宁侯,心里暗暗鄙视。事到如今只会装傻充愣地逃避,真不是个男人
“呸我们是为皇上被贱人蒙蔽而哭,是为侯府蒙受不白之冤而哭”徐二小姐红着一双眼愤恨地盯着卫简的方向,冷哼一声,道“徐允瑞不顾廉耻地跟个贱婢私相授受,不知道背地里还做了什么腌臜事他是自作自受,凭什么我们侯府上下要因为宋氏这贱人携私恨血口喷人而蒙受不白之冤卫千户身为陛下亲卫,就任凭陛下被刁民小人愚弄吗”
宋姨娘哪里容得了徐洛兮将儿子污蔑得如此下作不堪,恨得脸色通红,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卫简抬手阻止。
“二小姐所言极是。”卫简看着徐洛兮,对她这番极不客气的话非但不恼,反而嘴角微微翘着,“一个女子,无婚无媒地对一个男人纠缠不休大献殷勤,确是不光彩。若这样还不能如愿,也的确有由爱生恨的可能。”
卫简啧了啧舌,叹道“亏得早先太子陛下有惊无险,否则,不知京城里多少姑娘要被怀疑。”
沈舒南单手握拳轻抵在嘴边,掩住险些泄露的低笑。可身后的锦衣卫和捕快们却没这么客气。
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卫简最讨厌的就是徐洛兮这种人。
抚宁侯沉默不语,沈氏母女同仇敌忾怒目而视,徐大少爷躲在一旁装鹌鹑,其他两房妾室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
沈舒南瞄了眼现状,轻咳了一声,对卫简道“卫千户,抚宁侯府怎么说也是朝廷册封在册的袭爵之家,况且二小姐又是琪贵妃和怀王属意的未来王妃,谨慎起见,咱们便将公堂暂时设在此处,如何”
卫简眼角余光扫到跪在近前的徐清如身体僵了一下,佯装犹疑了片刻,点点头,“也罢,看在怀王殿下的情面上,便如此吧。”
徐洛兮闻言扬了扬下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沈氏苍白如纸的脸色。
随着卫简一声令下,膳堂内的仆婢们被尽数带了出去,主客颠倒,卫简和沈舒南坐到了上座,抚宁侯和沈氏等人在下面一侧或坐或站,宋姨娘和徐清如则跪在了另一侧,俨然对峙两方,人数和地位上相差悬殊,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
卫简看着徐清如,道“我已如你所请,前来赴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徐清如俯身一拜,“多谢大人成全。佩玖与民女相依为命多年,情同手足,她的一切民女了如指掌,着实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背负如此不白之冤”
卫简“案子还在调查中,佩玖也只是被列入嫌疑,没有人说她就是凶手。你若有证据能替她洗脱嫌疑,北镇抚司即刻便可放人。”
“民女并无确切证据。”徐清如眼神一暗,急忙道“可佩玖之所以被怀疑,无非是她对二哥的非分之想和那个香囊。敢问大人,可有证据能证实香囊里多出来的那种材料是佩玖放进去了”
卫简“尚且不能证实。”
徐清如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二哥当真是被人所害,论杀人动机,相较于佩玖那点不宣于口藏于心的小爱慕,恐怕夫人和大哥的嫌疑要更大”
沈氏厉声怒斥“休要血口喷人”
卫简冷冷一眼扫过去,“无论何人,再敢随意插话,掌嘴伺候。”
沈氏被卫简眼中的寒意慑到,紧咬着后牙槽压下从心底漫上来的慌乱和无措。
卫简的目光移回到徐清如身上“你指的,可是抚宁侯突然改变主意,为二公子徐允瑞请封侯府世子一事”
徐清如微微抬头看了宋姨娘一眼,点了点头,“正是。其实,这个消息,也是我让佩玖偷偷透露给宋姨娘身边的嬷嬷的。”
不仅徐家众人,就连宋姨娘也惊得瞪大了眼睛。
卫简无暇理会他们的惊讶,追问“你又是从何得知此事既然知道,为何当日带走佩玖的时候你不说明”
徐清如答道“佩玖与二哥院中的大丫鬟挽翠很是投缘,因而走得很近,父亲和二哥提到改请封他为世子的时候被挽翠听到,私下里告诉了佩玖,故而民女才知道此事。至于佩玖被带走那日为何没有说明,是因为若提了此事,大人势必要追问父亲为何突然改变心意要请封二哥为世子。民女一时心怯,是以不敢开口。”
卫简看了眼身体一晃险些从座位上栽下来的抚宁侯,再看看面如死灰的大公子徐允诚,以及既惊又恨的沈氏母女,不由得一阵头疼。
得,看来这是要触及深宅大院里最不堪的了。如有可能,卫简是真心不想知道这些破事儿。
沈舒南察觉到卫简神情间的不耐烦,主动代他问道“侯爷,事已至此,还请您说明为何突然改变心意请封二公子为世子。”
抚宁侯拂开徐允诚伸过来想要搀扶他的手,用力捂着胸口,呼吸沉重,双唇微微颤抖着,半晌发不出声音。
逆子逆子儿子也好,女儿也罢,一个个都是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