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缓语的安慰声中, 压抑的低泣渐渐止住, 顾不得耳鬓厮磨,匆匆而来的访客踏着月色又匆匆离去, 丝毫没有发现房内竟还有着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我早与你说过,怀王是靠不住的,偏你还视他为良人, 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床幔后走出一道纤瘦的身影, 一身夜行衣,面上覆着黑巾。
面对黑衣人的怪责, 徐清如咽下嘴边的苦涩, “姨母教训的是,是我昏了头。”
黑衣人叹了口气, “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步上你娘的后尘。”
“我绝不会像我娘那般傻。”徐清如压下心口的绞痛,恢复如常的镇定,道“看来,也是时候开始下一步了。”
黑衣人闻言,眼中闪现片刻的犹疑和挣扎, “你可想清楚了这一步迈出去,你就要彻底暴露在人前。换做旁人还好, 可对上卫简”
徐清如却丝毫无动摇之意“这些年支撑我活下来的,便是今日所谋之事。结果再差也不过一死而已,早该死了的人,又有何畏惧况且, 那卫简也不是神人,咱们筹划得如此周密,即便对手是他,也见不得会输。”
黑衣人想想也是,“看来是我思虑过重了”
房中两人喁喁低语,浑然不知窗外不远处还有两道身影伏在黑暗中。
“可惜,听不到房中的动静。”黑影之一略带懊恼地低声惋惜。
黑影二紧盯着眼前的目标,“老大交代了,以不打草惊蛇为重,咱们还是先把人给盯住了。”
黑影一低低嗯了声,在发现轻启的房门中溜出另一道人影时拍了拍黑影二的肩膀,动身无声跟了上去。
翌日休沐,因设宴的关系,卫简依然起了个大早。连翘将端来的早膳放到凉亭的石桌上,待卫简收拳调整气息后递上帕子,“适才老太太那边派人来说,大姨奶奶带着两位表姑娘已经来了有两日了,您也该过去露个脸。”
毕竟,人家可是眼巴巴奔着您来的
卫简用力抹了抹脸上和脖间的汗,心中涌上一阵烦闷,“回老太太的话,就说我下晌抽空就过去。”
连翘应下,接过卫简用完的帕子。对大姨奶奶和那两位表小姐,她们这些奴婢也是不甚待见的。人前慈善可亲、温婉和顺,然而面对下人时却是苛刻轻忽得紧。
“让门房那边过去传话便是,你就别专程过去了,留下帮我招待客人,老太太那边不会怪罪。”卫简道。
卫简最先发现魏家的两位表妹人前人后表里不一,就是因为偶然下发现她们为难连翘和连祈姐弟俩。卫简这人是极其护短的,尽管看在老太太的情面上不能将那俩丫头叉出府去,但想要从他这里看到好脸色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连翘笑着将盛好的汤放到卫简手边,婉声道“哪有您说的恁般吓人。还是奴婢亲自去一趟的好,快去快回,耽误不了前院的客人。”
连翘姐弟是广阳公主身边最受倚重的齐嬷嬷的一双子女,自小跟在卫简身边,就连早些年在少阳谷学艺、河朔历练,这姐弟俩也始终跟随。是以,在卫简的心里,早将他们视为手足一般。
正因为如此,在旁人眼里,他们姐弟俩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卫简的脸面。连翘坚持亲自去老太太那边回话儿,图的不过是替卫简在大姨奶奶面前周全些礼数。
卫简叉起个包子,皱着脸问“你说她们是怎么想的一边巴不得跟我凑作对,一边又背地里给你和连祈脸色瞧,这不是作吗”
连翘笑“您不懂,表小姐这是要在咱们这些下人面前立威呢。若非大姨奶奶是老太太的长姐,即便魏家在金陵富甲一方,到了咱们府上,那也是不够看的。两位表小姐想来是怕被咱们府上的下人们看低,这才急着立威。”
卫简挑眉“在爷的地盘上立威嘁脸够大啊”
连翘笑不可遏,却不忘念叨“您说话也注意着些,若是被夫人听到,免不得又要被念。”
卫简三两口解决掉包子,哼哼了两声,神色间却是全然不在意。连翘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远远走过来的连祈,后面跟着萧家少爷。
这个时辰看到萧衍,卫简不由得眼神一亮。应该是抚宁侯府有了新动静。
萧衍跟着连祈大步流星走进凉亭,毫不客气地在卫简对面坐下。连翘福了福身,问道“萧少爷可用过早膳”
萧衍咧嘴“来得匆忙,还没吃,麻烦连翘你帮我弄些过来”
连翘忙应下,转身带着连祈去小厨房端吃食。
看了眼姐弟俩离开的背影,萧衍无奈“说了多少次了,和连祈一样叫我萧大哥便是,这丫头还是这么固执”
卫简白了他一眼,“人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跟你哥哥妹妹的”
萧衍笑得极为无赖,“我瞧着周程应该是看上连翘丫头了,就是不知那个闷葫芦何时才会跟大哥你开口”
手上的动作不停,卫简云淡风轻地扔出个炸弹“早在年前他就跟我提了。”
萧衍险些惊掉下巴,“他说了那大哥你是什么意思”
卫简撂下筷子,擦了擦嘴,“我自然是没意见,关键还得连翘点头。”
想到周程那张依然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萧衍不用猜也知道“连翘不答应”
周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兄长,奈何嫂子是个不好相与的,刚满十四岁就顶了征兵的名额投了军,辗转编入京军后又被卫简看中调进了锦衣卫,从此日子才稳定下来。
“周程的出身是低了些,不过胜在后院清净,没那么多的糟心事。最重要的是,人品、性情知根知底,相处起来可能是无趣了些,但男人嘛,最重要的还是要靠得住,就像是我这样的”难得周程那块石头动心,身为兄弟,萧衍自然乐于看到他心想事成,与喜欢的姑娘有个自己的小家。
见缝插针地表扬自己,当真是臭不要脸的代表人物
卫简连白眼都懒得翻,“我什么时候说过连翘不同意了人家只是不想这么早嫁而已。我娘和齐嬷嬷的意思,是今年中秋,最迟冬至前,就把他们俩的亲事定下来,大婚嘛,可能得拖个一两年。”
“这可太好了”萧衍满脸喜色,转念一想不由得抱怨“周程那小子也忒能瞒了,竟然一点消息也没透露,回头得狠宰他一顿酒”
卫简的眼角眉梢也挂着喜色,“这消息我也是刚得知,周程自己还不知道呢,怎么透露给你们不过嘛,一顿好酒他是逃不掉了。”
说到这时,眼角余光扫到远远走过来的连翘,卫简便打住了话头。
“少爷,门房那边来传,说是沈舒南沈大人到了,连祈已经过去招待了。”连翘把食盒里分量十足的包子粥小菜一一摆上桌。
卫简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来得这般早。你让连祈把人请过来吧”
萧衍待连翘应声退下后,顾不得吃饭,急忙出声道“大哥,抚宁侯府那边”
卫简抬手阻止他,道“待会儿沈大人来了你再说不迟,免得还得再说一遍。”
这回轮到萧衍诧异了。他没想到,大哥竟已将内情都告知了沈大人。不过,经年追随累积下来的信任让他很快释怀。大哥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萧衍没有异议地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早饭上,一阵风卷残云般地扫荡,待到沈舒南过来时,石桌上已经碗盘见底了。
上次在刑部衙门前的见面太过仓促,以至于卫简都没看清楚沈舒南的这个随身小厮,现下看来,随他家少爷,面皮白白净净的,双眸水润如含秋波,漾着怯怯的小涟漪,仿佛会说话一般。
果然,水乡里泡出来的人儿浑身都透着股水灵气儿
萧衍见自家大哥眼珠不错地盯着人家半大小孩猛瞧,心中暗道不妙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呀
要说大哥,相貌好,家世好,功夫好,头脑好啥啥都好,就是以貌取人这一点忒让人无奈,尤其是碰上相貌出众的男子,态度亲切得让人没法儿不想入非非。自从大哥进了锦衣卫,南北两司但凡被亲切搭过话的同袍都早早成了亲。
想到还没有成亲的自己,萧衍有些胸口发闷。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亲与否,已经成了锦衣卫南北两司内部判断一个人长相的标准
就在萧衍自想自怜的功夫,沈舒南笑着将卫简的视线从褚宁身上转移过来。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卫兄笑纳。”
卫简将两幅字画和一包茶叶接了过来,毫不吝啬眼中的赞许,显然对沈舒南的“薄礼”很是满意。
“沈兄客气,我祖母最是喜欢赏玩字画,你这份礼她老人家定会喜欢。咱们先坐下谈些公务,然后再去给祖母请安,如何”
沈舒南真没想到卫简会带他去见文老太君,微微一愣后欣然应下。
卫简招呼沈舒南入座,又让连祈带着褚宁去小厨房讨点心吃。新沏好的茶水送上来后,连翘退到凉亭外的桂花树下候着,方便凉亭内的三人说话。
明白了大哥的态度,萧衍也无需掖着藏着,将昨夜抚宁侯府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与另外两人听。
“其中一个是怀王本人无疑,另外一人身份不明,只能确定是个女人,功夫不错,警惕性也强,小五他们不敢跟得太紧,见她进了一处院子后就撤回来了。我已经派人去仔细调查那处宅子,稍后才能知道底细。”
卫简凝眉沉思片刻,道“派去调查宅子的人先撤回来,稍等两天也不迟。”
沈舒南“你是怕打草惊蛇”
卫简点了点头,“怀王夜访期间,那个女人就在徐清如的房里,可见她们之间的关系匪浅。抚宁侯府的守卫虽松散,但也不至于让人轻轻松松往来如入无人之地。那个女人的身手,应该不会在怀王身边那些高手侍卫之下。以策万全,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沈舒南亦赞同他的做法。
萧衍受意,不敢耽搁,即刻动身去办。
凉亭内卫简与沈舒南相对而坐,面上的神情俱不轻松。
卫简心里隐隐预感,真正的大戏恐怕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看着对面眉心微蹙的沈舒南,卫简心中稍作衡量,开口道“陛下口谕,非圣令,任何人不得擅见宋氏,是因为她在御前告发抚宁侯夫人沈氏偷用厌胜之术。”
沈舒南手指一抖,清亮的茶汤洒到了面前的石桌上,登时慌乱地站起身。幸好剩余的茶水不多,没有溅到袍子上。
候在不远处的连翘见状想要上前,被卫简抬手止住。
沈舒南大夏天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卫简也没多做无谓的安慰,如果沈舒南连这点接受能力都没有,那就没必要继续合作下去了。
当然,打从心底里他还是看好沈舒南的。
果然,沈舒南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稳住了心神。呃,起码看起来是恢复的差不多了。
沈舒南惭愧地拱了拱手“一时失状,让卫兄见笑了”
卫简摆了摆手“沈兄不必介怀,我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失态得不比你差。”
沈舒南“”
卫简“”
两人相顾一笑,彼此间蓦地生出几许同命相连的惺惺相惜之感。
卫简倾身为沈舒南续了盏茶,“陛下的意思是,宁纵勿枉。”
沈舒南呆坐片刻,捏起茶盏呷了一口,须臾后长长舒了口气,蹙着的眉心也缓缓舒展开来,放下茶盏向着皇宫的方向拱手道“陛下圣明,大虞之福”
至此,公务的话题暂且打住。卫简看了看天色,想着老太太那边应该已经拾掇妥当了,便让连翘先行一步给老太太传个口信,好让家中女眷该回避的暂作回避。
这一次,卫简带着沈舒南从公主府与庆国公府的内部近路走过去的,一路上曲径通幽疑似到了尽头,转而又豁然开朗小径宽整,沿途自然也少不了建筑精致的亭台楼阁,却不见抚宁侯府那般大手笔的蜿蜒水道。
沈舒南发现,广阳公主府也好,庆国公府也罢,府内除了一些修剪的非常有特色的花树和绿叶树,还有很多或整或零散的菜畦,蔬果累累,且其中有明显的经常踩踏的痕迹,应当是有人经常在其中采摘所致。
卫简注意到沈舒南的目光,笑着道“两座府邸上上下下算起来不少人口,空着的地方都用来栽花种草未免太过浪费,祖母就让人开辟出来做了菜园子,自家人吃着既新鲜,又节省了不少买菜钱。况且,我也欣赏不来那些个名花贵草的好,只觉着这些蔬菜瓜果看着也一样赏心悦目。”
庆国公府门庭贵重,说到底却还是将门,即便到了卫简这一代,族中子弟也甚少有读书科考的,族学也不同一般人家的多以四书五经为主,而是多兵法战略。是以,卫家的儿郎们,无论表象如何端稳持重,甚至透着些儒雅之气,实则骨子里都是不折不扣的习武之人,血液里天生缺少浪漫细胞。
沈舒南听出卫简这番话里的深意,不由得失笑,“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皆有所取。若以此评判贵贱,未免太过狭隘。”
卫简笑而不语,行走的速度却稍稍放缓,让他更为尽兴地一览沿途景致。
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卫简一眼就看到了本不该在此却正站在廊下候着的一婆两婢,再看看站在廊下另一侧面色难看的连翘,持续了一路的好心情瞬间都被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