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萱在被窝里转了转身体, 脑子清醒之后,昨夜的回忆全部涌了上来,她一咕噜从床上坐起火速奔下床冲向房里的梳妆镜, 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头黑漆漆的鸡窝似的乱发, 眼睛肿成了两个泡,嘴角还流着口水, 丑死了。
但,这个样子的她是正常的, 是个人。
宋云萱摸着自己的脸松了口气, 转过身就见裴澈早已收拾清爽坐在晨光中喝茶了。
他重新戴上了, 神色清淡,冷淡的目光将昨夜安慰她时的温润柔和敛得一干二净。
“去梳洗一下,马上开会。”他道。
宋云萱忙点头飞奔着去了。
把自己打理好再回来时就见柏松也坐在房中。
“柏松姐姐。”她招呼道。
柏松将她打量一番朝她点点头, 道“小萱,你家少主跟我说,他要你退出这次金乌行动。”
宋云萱急了“为什么啊,少主, 我不要退出”
她可是繁花组的桂花使者,哪有刚上任就下马的
柏松笑道“你看,我就说她不愿意。”
裴澈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着宋云萱时的目光颇为深沉,宋云萱颇为惴惴。
“当初夫人让小萱加入繁花组的时候没见你说什么,怎么这时候突然反对了”柏松很好奇。
“太危险了。”
“哈哈哈哈,危险从她跟在你身边第一天的时候起, 哪天不危险你现在才想起关心她的安危是不是太晚了”
裴澈见宋云萱白嫩的小脸上睡痕都出来了,无意识地伸手抚平。
要说他后知后觉,的确有一些。
他是杀手最擅长的是杀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除了灵犀宫的人,他很少和旁人有过多的交情。
可是宋云萱不同,他几乎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就对她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感,所以他将她带在身边,面对她时他总能拿出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从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孩子,而是当做他的伙伴、战友来看待。
他的伙伴和战友是不需要他额外的担心的。
可是直到昨天,他在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宋云萱的那一刻,这个认知被打破了。
他在一瞬间深切领悟到他的小萱是需要保护的,是必须从所有的危险环境中隔离而出的。
他将她带在身边的那一刻起便时时刻刻将她放在了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少主,我不想退出,”面前的小姑娘伸出软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一双圆圆的杏眼哀求地看着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少主,你知道我的身世的,我不是普通人,那些危险对我来说没那么严重,这是宫主第一次交给我任务,我想完成。”
裴澈现在真的很佩服艳鬼那个女人,宋云萱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她,她却仅凭一句指令就让她心甘情愿地加入繁花,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如果这次任务完成了,艳鬼绝不会放弃将宋云萱招揽进灵犀宫的。
沉默了半晌,他伸手捏捏宋云萱的脸颊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宋云萱眼睛一亮欢喜地笑开了。
柏松诧异于他对宋云萱的纵容“你同意了”
“金乌行动之后,我会带着小萱隐退。”
柏松一阵错愕“阿澈,你”
宋云萱也惊了“少主,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做杀手了,”他看着宋云萱,眸底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这次行动之后,我会退出繁花,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
“皇帝马上下朝了,王湛说他会到毓璃宫来,你们准备好,我先过去。”他转身又对宋云萱道“永宁公主昨晚已经回到寝宫了,她没事,你放心。”
“少主。”宋云萱想追过去说什么,裴澈却从毓璃宫的暗道离开了。
“侍寝”结束的木卿卿回到毓璃宫,通知宫里的小厨房做些膳食准备着,说是梁帝下了朝后要来用早膳。
木卿卿吩咐了下人退出殿外后,对柏松、宋云萱道“你们猜昨晚皇帝接见了谁”
两人皆问“谁”
“宁王卫蘅。”木卿卿抱了个软枕萎靡不振地缩在椅子里,呵欠连篇地道“皇帝在里面和他这个儿子谈了一夜,他走后,我看皇帝的脸色很难看,后来皇帝去上朝,我就回来了。”
宋云萱猜测会不会是汤少把所有事情都向皇帝交待了。
“他们谈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唉,我被赶到内殿里了,旁边有王湛看着,想偷听也不成。”
“你没有侍寝么”
木卿卿摇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这个刘昭仪是个幌子,我这个假刘昭仪更是个幌子,这几天皇帝所谓的召幸我,不过是在寝宫里和我不着边儿地聊天而已。”
“而且他中了毒我怀疑他早就不举了。”她耸耸肩。
柏松“”
“对了,今天早朝时发生了一件大事,”说到这木卿卿一直萎靡的神情也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夜羌国的那个呼延灼王子向皇帝提亲了。”
呼延灼在梁帝寿诞带着使节入京原本便是为了和亲而来,只是不知他求娶的哪位公主,梁帝膝下共有十位公主,其中只有两位是适龄的俪贵妃的永安公主和已故海婕妤的永宁公主。
若论身份的话永宁公主的生母出生微贱、位分又低,自然比不上生母是贵妃的永安。
但宋云萱心跳地厉害,她有直觉“木姐姐,那个呼延灼王子求娶的不会是永宁公主吧。”
木卿卿点了点头。
宋云萱有些担心,自古和亲便是将一国之太平、天下之安危压在一介弱女子身上,凡被和亲的女子无论身份再高贵,最后又有多少是以美好结局终了此生的呢
夜羌和大梁战火持续了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可以有和平的机会,牺牲一个永宁换来边境几十年的平静,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同意的吧,何况比起永安公主,皇帝没有那么心疼永宁。
如果真加到了夜羌那个蛮夷之地,永宁还会有未来么
已经过了吃早膳的时辰了,皇帝的銮驾还没有过来。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毓璃宫外才响起王湛的声音“陛下驾到”
毓璃宫上下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柏松扶着木卿卿盈盈跪倒在殿外迎接圣驾,宋云萱扮作小太监跪得远远的。
梁帝在王湛的搀扶下进了殿内,见到木卿卿后,梁帝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柔声道“爱妃请起。”
他在她耳畔低语“扶着朕。”
木卿卿抬眸看了他一眼,会意挽住他的胳膊,娇声道“陛下怎么才来,臣妾等了好久呢。”
梁帝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朕适才下了朝后在流芳阁耽搁了一会儿。”
他顿住脚步吩咐王湛道“王湛,让他们都下去吧。”
王湛恭敬一揖,一甩拂尘对毓璃宫的宫人道“你们都到外边候着吧,这里有昭仪娘娘伺候着就行了。”
“喏。”宫人都退出了。
木卿卿出声将柏松和宋云萱唤道“凝冬留下,小萱子去把殿门关上。”
宋云萱手脚麻利地去关门了。
门关上,木卿卿才低声问梁帝“陛下,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梁帝点了点头微微抬起头,他眼底有着浓黑的乌青,嘴唇泛紫,脸色惨白如纸。
忽的,梁帝额前青筋一揪,伸手一把抓住龙袍的衣襟,那殷红的鲜血从喉咙喷了出来,洒在殿内的大理石砖地上。
“陛下”王湛惊呼疾步冲上前来。
木卿卿倒是冷静,吩咐他道“快把陛下扶到床上去。”
柏松吩咐宋云萱道“小萱,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宋云萱忙去了。
王湛和木卿卿合力将皇帝扶上床,柏松上前替他诊脉,为了不打扰柏松诊病,木卿卿起身离开,谁料,手却被梁帝拉住了。
“不要走,在这里陪着朕。”梁帝哑声道。
木卿卿迟疑了一瞬还是坐在了床边握住了梁帝的一只手。
柏松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两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她的眉头却越拧越紧。
“陛下如何了”王湛急道。
她沉声道“毒性怎么又加重了”
她凝神仔细看了梁帝苍白的脸色,见他的嘴唇上有一点深沉异样的斑点,不由问王湛道“毒从口入,刚才陛下可曾用过什么膳食”
王湛略略思索,笃定道“不曾,陛下下朝之后便去了流芳阁独自坐了一会儿,不曾用过吃食。”
柏松不解,她又仔细替梁帝诊了诊脉,道“这若不是误食鸩毒,毒性不可能反复地如此猛烈”
王湛亦不知如何回答。
宋云萱将药箱拎了过来,柏松不再多言,先用金针将梁帝体内的毒驱除干净。
她医术高超,梁帝很快将体内的余毒尽数吐了出来,他整个人倒在床上冷汗浸透衣衫,如虚脱了一般。
低头站在一旁的宋云萱从床边的血腥气里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她走上前道“柏松姐姐,鸩毒还在陛下身上。”
床边几人都看着她,宋云萱也顾不上以下犯上,对梁帝道了句陛下恕罪,便大着胆子去撩开梁帝的衣袖。
她从梁帝的袖中拿出了一支蝴蝶鎏金金钗,钗上一只蝴蝶落在一朵杜鹃花上,蝶翼盈盈欲飞。
王湛怔怔注视着这只发钗,神色震动“这是皇后娘娘的遗物。”
一旁的木卿卿奇怪道“遗物皇后娘娘不是好好的”她忽的住了嘴,顿了顿才道“这是故皇后的遗物”
“是这是瑾儿最喜欢的一支发钗,她说比当上皇后戴的凤钗还要好看”梁帝温柔地注视着蝴蝶发钗上轻轻晃动着金色光彩的蝶翼喃喃低语,他转过脸看着跪在床畔的王湛,笑道“阿湛,你还记得瑾儿戴着这支蝴蝶钗时的模样么”
王湛低着头默默不语,片刻,他抬起头,一向低眉顺眼、左右逢源的脸像破了冰的河面,露出一丝难言的痛苦,他哑声道“陛下,奴才记得,奴才怎么会忘呢”
柏松将那蝴蝶钗拿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这发钗制作十分考究,蝶翼上的纹路镂刻地栩栩如生,上面镶嵌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泽,若插在女子的乌发间,顾盼间不知又有多少风情。
蓦地,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手指轻轻将蝴蝶的一双用黑珍珠镶嵌的眼珠摩挲了一下。
梁帝望着柏松脸上的神情,似乎料到一般地道“毒就在这支发钗上吧。”
柏松点点头“是。”
王湛浑身一震“那不可能,你之前不是配过解药的药粉让陛下随身携带的么,若陛下带着那药粉再碰到那发钗怎么会无法察觉”
“因为毒全部下在蝴蝶的眼珠里了,蝴蝶的两只眼珠上原本被蜡封住保存完好,若经人常年摩挲,上面的蜡融掉,就会露出里面那要了人命的剧毒。”
王湛听完霍得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梁帝“陛下,您”
梁帝听完似乎没什么反应,他怔怔望着床顶的软帐,声音缥缈“阿湛,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王湛默了默低声道“奴才不知。”
梁帝睁大眼,想到清晨他下了朝忽觉心生厌倦便独自在流芳阁小坐,流芳阁是他当年专门为了瑾儿修建的,如今这个地方成了他唯一可以凭吊她的地方。
他捧着她生前最爱的蝴蝶钗,想到她的笑语音容,泪不觉落下,将钗上的蝴蝶轻轻置于唇边
一颗泪从眼角缓缓落下,梁帝哑声道“今天是我和瑾儿初见的日子。”
那些人料到他这些年对发妻的念念不忘,料到他每到这天就会来到流芳阁独自悼念徐瑾儿,他们竟歹毒到连他这份卑微的思念都要算计。
“为了对付朕,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梁帝忽然哑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到底有几分悲几分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王湛低头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请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不知笑了多久,梁帝才止住那悲苦的笑意,问王湛“阿湛,筠儿呢”
“七殿下就在宫中。”王湛忙道。
梁帝叹息了一声,眉目多了丝难言的思念“筠儿长高了吧。”
“是,七皇子殿下很是挂念陛下。”
“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陛下,七皇子殿下从没有这么想过。”
梁帝摇了摇头,忽而问道“阿湛,那个女细作怎么样了”
王湛身体一僵,须臾,道“老奴已经遵照陛下旨意,让她生不如死。”
梁帝幽幽地一笑,漆黑的眼闪过一丝狠辣“她敢对筠儿下手,朕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湛没再说什么,只是匍匐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
“柏松姑娘,”梁帝看向柏松,眼底十分清明,“朕要你如实相告,朕还能活多久”
柏松迟疑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
梁帝笑了“够了够了王湛,去取朕的宝册和金印来。”
王湛一惊“陛下,您要做什么”
“朕要立一份遗诏,立七皇子卫灵筠为储君,待朕驾崩之后顺位登基为大梁第十二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