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路上安静地行驶着,淡淡的宁神香散着青烟。
卫灵筠看了眼坐在车中闭目养神的王湛,悄悄伸手去掀车帘,帘外是一片颇为广袤的平原,不像是回避暑行宫的路。
“王总管,我们不回行宫么”
王湛睁开眼睛,淡淡道“回殿下,老奴是奉陛下口谕接殿下回京参加下月的寿典。”
“真真的吗父皇要见我”卫灵筠欣喜若狂。
“老奴不敢假传圣旨。”
“我我太好了我很久没见到父皇了。”卫灵筠笑着笑着黯然地低头,眼眶微微一红,他从小就被养在行宫,只在皇帝来行宫避暑时远远见到几次。
王湛将一条帕子递给他。
卫灵筠赶紧擦干泪水,却听王湛道“殿下,昙娘对你好么”
“很好很好,”他伸手紧紧握住王湛的手道,“昙娘这次是被人陷害了,王总管,你一定要为昙娘报仇”
王湛冷目微阖。
卫灵筠讪讪收回手,不放弃道“王总管,您一定要为昙娘报仇长这么大,只有昙娘一个人真心对我好”
“昙娘在行宫尽心照顾殿下,功劳苦劳都有,既是忠仆,老奴自然会照例奖赏,请殿下放心。”
卫灵筠点点头。
车外传来申屠的声音“总管大人,盛县到了。”
“嗯。”王湛目光微微一收。
须臾,卫灵筠便觉两眼皮重地直打架,不多时他便垂下头沉沉睡去。
将云被盖在他身上,王湛将宁神香掐灭下了车,吩咐申屠道“在这里等我。”
“是。”
帘子被那只手轻轻掀起,昙娘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人高大的身影在日光下晦暗不明。
直到他走了进来,她才看清他的面容。
她倏地睁大眼睛,干涸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不可置信道“公公”
他走进去坐在榻边,把她露在被外的枯瘦的手小心地放在褥中,低声道“你从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微微浑浊的眼像突然被注入了点点的萤火,温暖地发光,她唤道“子澄。”
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长发,抚上那道深深的长疤,她瑟缩了一下难堪地想躲却听到他道“疼吗”
两个字带着隔世的关怀拂过老旧的光阴裹住了她的心,她再忍不住返身扑进他怀中,哽咽地摇头“不疼,有你这句话,什么都不疼了。”
他沉默许久,忽然古怪地笑问“蓝儿,你不嫌弃我身上的味道么”
她一怔,抬起泪眼疑惑地望着他。
他自嘲“阉人的臭气。”
她掩住他的唇,低喃道“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眼中似乎融进了些许的柔软,他抬手抚上她瘦削的肩膀,望着她满身的伤痕道“他们拷问你了”
她后脊一僵,道“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不会。”
她放松下来在他怀中轻喃“你不是说大事未成之前不会与我相认的么”
他温柔低语“因为我想你,我怕也许再也看不见你。”
这句情话她已期盼了多少年,她轻叹一声,露出满足的微笑在他怀中抬起泪眼,痴痴然望着他的脸庞“子澄,你”
冰凉透骨的刺痛却在遽然之间没入后背,她脸上的笑意停住,泪倏然从眼角滑落,手痉挛地想要抬起抚上他的脸庞。
他勾起唇,为她缱绻而笑,左手将那柄没入她后背的匕首猛地拔了出来,温热的血喷洒而出飞溅在马车飞起的纱帘上,有几滴溅在了他的脸上,眼中。
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瞳中的光一点点熄去,她却笑了“子澄,这里脏了”手指轻轻滑动抹去那点血迹。
他怔怔然,手掌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失去了最后一分气力,沾满血珠的匕首轻轻滑了下去。
他收紧手臂,听到她在他耳畔的最后一句低语
他走出马车将帘子放下,一名随从走上前道“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低头用一方白色绢帕擦拭着指缝里的血迹,道“埋了。”
“就埋在那里吧。”
他抬眸望着前面那片荒芜的平原示意,忽得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只锦袋递给随从道“把这袋花种洒在那里。”
随从接过似有不解。
他冷冷一笑,眼如寒窟“尸体是最好的花肥不是么”
那随从只觉阴寒的冷意在静静蔓延,赶紧领命去了。
熟睡的卫灵筠醒来发现身边的王湛已换了一身衣服,身上恍若沾着夜里清冷的寒霜,越发地寒气逼人。
“王总管,你去哪里了”卫灵筠揉揉眼。
“送昙娘回家。”
“回家”
“殿下不知道么,盛县是昙娘的故乡。”
卫灵筠眼眶立刻红了“为什么你要送昙娘走,我只有昙娘,只有昙娘才会对我好,你把她送走了,那我怎么办”
王湛问道“如果把昙娘留在身边,殿下有把握保护她么”
卫灵筠怔然“我”
“在那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殿下自身都难保,何况保护他人昙娘这次受人迫害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那如果下次呢”
卫灵筠被问住,许久,他低声道“那昙娘住的地方安全吗”
“很安全,殿下放心,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了”
“那我以后还可以再见她吗”
“可以,时机到了,自然就可以。”
卫灵筠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慌乱,他抬起头,看到王湛正望着窗外默默出神。
“王总管,你在看什么”他凑过去远眺却疑惑地嘟囔“那里是一片荒地啊。”
王湛轻声道“明年夏天,那儿就会长出一片的丁香花了。”
“真的吗昙娘最喜欢丁香花了,她肯定喜欢这里。”
“嗯。”
晦暗的天色慢慢笼向整个大地,耳边响起她死前在他耳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至少,我是死在你怀里的”
遥记那年盛夏,只有十六岁的她惶恐地跪在在葡萄架下,无措道“回王总管,奴婢奴婢叫蓝丁香。”
“蓝丁香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笨拙地解释“奴婢父亲姓蓝,奴婢出生的时候正好是丁香花开的时候,所以奴婢的爹娘就给奴婢取名叫蓝丁香。”
“丁香好名字。”他道。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
将车帘放下遮住那片荒芜,封锁自己那颗再也没有生机的心,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是活在沟渠里的老鼠,当那缕月光温柔地拂过他时,他只感受到自己肮脏与卑微,他将自己躲进黑暗中的污淖中却又忍不住贪婪地追随月光的脚步。
只是,他永远要在黑暗中前行,他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了,他不需要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