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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_第23分页

作者:壶妖灵 字数:6253 更新:2022-01-02 06:07:36

    严铭忙“不敢不敢”地应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张起仁备好笔墨纸砚。

    张起仁竟也不挑地方,随便拣了个书桌就稳稳坐下,面着灯火掩映的窗柩下疾笔书写,留给众生徒一个挺直瘦削的背影。

    张起仁这位阎魔爷三更半夜地镇守着,生徒小鬼们侍立其旁,哪里敢偷懒犯乏,都用埋怨的眼神无声地讨伐严铭让你扯谎,这下可好了,谁也别休息了

    严铭更是冷汗涔涔,眼看着红烛烧尽,堆出蜡山,一个时辰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张起仁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一抬手,吩咐道“你再替我点一支蜡烛。”

    吴栩第一个站不住了“张太医,吴议违规出门,不在后院侍奉,是他的过错,所谓法不责众,还望您老明鉴秋毫。”

    张起仁头也未回“严铭不是说他如厕去了吗”

    众生徒都已站得乜斜倦眼,摇摇欲坠,纷纷附和起张起仁的话“哪有人如厕去一个时辰的

    严铭与吴议一贯交好,可见是他在扯谎”

    严铭急得青筋冒起,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分辩,只在心中默念着让自己那位不翼而飞的贤弟赶紧回来。

    闹哄哄吵了一阵子,张起仁才停下手里的笔,负手立起,面色冷肃。

    “郑公、孙公年逾古稀,尚且挑灯夜读寻药觅方,尔等正是青春少年,却一贯的不思进取。什么叫法不责众让你们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挑灯夜读,就是责罚你们了”

    此话一出,如寒夜里的一阵凉风,迅速地吹灭了众人眼里的星星怒火,以吴栩为首的生徒们纷纷垂首侧立“弟子知错,愿效太医老师。”

    张起仁冷哼一声,问严铭“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铭道“寅时了。”

    “寅时万物苏醒,天地长明。”张起仁轻轻扫了眼淡白的天际,喃喃道,“也该回来了。”

    话音才刚落下,便听见吱呀一声,侧门小心翼翼地开了条半人宽的缝,钻进来个身量细瘦的少年。

    严铭暗自斜眼看去,不就是他彻夜未归的贤弟吴议吗

    吴议正捏着手脚悄悄进来,才探进半边身子,便觉有数道灼灼的目光烧到自己身上,其中夹杂着一道冷如冰霜的视线,从他微带倦色的面庞一闪而过。

    吴议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立马垂下去,恭敬道“学生见过张博士。”

    张起仁也不急着发怒,淡淡道“夜深露重,外面很冷吧”

    吴议正欲答话,却见严铭站在张起仁后面,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心里一动,忙道“此处阳气颇重,能驱寒辟邪,也不算冷。”

    张起仁寒声道“这么说来,你这一夜都在这里待着,从未外出”

    吴议见他脸色难看,心中叫苦不迭,他只是趁人多事杂翻墙出去,找点材料,哪里知道本该在前院的张起仁又找上门来,还把他堵了个正着。

    “学生的确出去了。”吴议拿捏不稳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话,“学生在医经上看到一个法子,觉得尚有可行之处,于是漏夜去寻所要的材料。”

    “既然想到法子,为什么不先上报给博士”

    吴议思忖片刻,还是坦白道“此法过于凶险,学生不敢直接回报,所以想现在别处实践一番。因沛王病急,拖延不得,才漏夜出门,还望博士恕罪。”

    张起仁深深望向他,却不问他其中详情,反另提起一个话头“你之前在书库看得是那本三国志”

    吴议不敢隐瞒“是。”

    “你都看了些什么”

    吴议坦诚道“学生看到华佗传里讲徐毅患病的故事。”

    “又如何”

    “徐毅患的是胃病,针师施针,行针过深,戳入肺腑,才导致徐毅不治身亡。”吴议掌心微氵朝,声音仍然镇定,“针法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学生看了这个故事,实在感到心惊胆寒。”

    张起仁听他说完这席话,缓缓一点头“针法如药材,用得好就是妙方,用得不好就是杀器,你们都得时刻铭记于心。”

    众生徒纷纷称是。

    张起仁这才转向吴议,正色道“披上衣服,随我去见沛王。”

    吴议不敢多问,来不及擦干一夜在外的霜露,便捡起衣裳,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跟着张起仁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穹顶泛着深蓝,稀疏的星光与初升的朝阳揉出一片绚烂温柔的彩霞,淡淡挥洒在行人睡意朦胧的脸上。

    吴议却无心欣赏这片朝阳美景,背着药箱子脚步匆匆地跟着张起仁身后,这算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临床见习”,只可惜对象是皇子,看的病是绝症。

    而带领他的老师正走在一步之遥的前面,背影瘦削,脚步沉重,虽然两手空空,却仿佛压了千斤的担子在肩头。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沛王住所,看门的侍卫并小太监满眼血丝地请了二人进门,张起仁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飞快地穿庭而过,张起仁在庭中一株落叶翩跹的大树前驻足而立“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第27章 铤而走险

    吴议仰头看去, 唯有三两浅黄的叶片飘然落下, 细细的叶柄垂着团扇般秀气的叶,安静悄然地在立在枝头。

    “回博士, 这是银杏。”

    “这树, 爷爷种下的种子,要孙子才能看见开花结果, 故此又叫子孙树。”张起仁声音微哑,抬手指树“银杏虽美, 果实却恶臭袭人,是以宫中有银杏处, 一经开花,便马上摘除,这样便可不受臭味之虞。”

    吴议隐隐猜到他话有所指“学生受教。只不过银杏生来虽雅致,却结不出好的果实, 这样的花树寓意不祥,为何不连根铲除呢”

    张起仁颇宽和地一笑, 缓缓摇头“孽根深重,除之不尽啊。”言罢, 长叹道“沛王之疾,肖似此树啊”

    吴议眉头微蹙,神情淡去“沛王之疾起病已久,反复无常, 兼之陈太医时常用药调理, 反而把症状压了下去。他的病况譬如此树, 看上去温和无害,爆发时来势汹汹,其实病根深重,早就此次跌马之前。”

    见张起仁沉默不语,吴议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但也正如银杏,结果虽然恶臭恼人,但总不至于无法可解。”

    张起仁斜睨他一眼“说下去。”

    吴议目光穿破重重落叶,落定在深扎入泥的树根上,半响,才郑重吐出四个字。

    “斩草除根。”

    张起仁神色一凝“这银杏自太宗时已昌盛不衰,想要断根,恐怕并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不敢下手。”吴议道,“除木拔根,势必会捣毁土地。”

    张起仁眼底闪过一丝赏识,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若因小失大,反而不明智。”

    “只要悉心保养,土地也不是不能恢复。”

    张起仁不由含笑,眼底却是一片肃穆“说得不错。你的确很聪明。”

    吴议不禁心下一沉,这哪像夸人的话。

    “学生谬论了。”

    张起仁既不答他,也不反驳,过了半响,才抛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我过来吗”

    吴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因为我和老师想到了同一个法子。”

    年轻人,到底还是藏不住锋。

    张起仁笑着摇摇头,目光却远远望向层层杏叶后的蔚蓝天顶“我今天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瞧瞧这银杏树不亲自瞧瞧,你又如何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两人方才拿银杏打机锋,论疾病,吴议登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他自负苦读十数年,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医疗里浸 yiacuten 数年,对这些广为人知的疾病早已烂熟于心,那些症状体征更是信手拈来,单单从太医们的只言片语,甚至连沛王的鼻子眼睛都没见着,就轻易做出了诊断。

    他犯了行医的大忌。

    “我是要你亲自来望闻问切,诊断疾病。你要记住,不管你多么饱览群书,知识丰富,或者广阅百病,经验深厚,都不可以凭别人的话做诊断,更不可以凭空去开方治疗。你很聪明,但也聪明过头了。”

    张起仁语气冷肃,一字一句重重扣在耳膜上,直震颤到他心底。

    吴议一时气血上涌,脸色却苍白如纸,朝这位老迈而清明的师长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受教。”

    这一回已不似方才的碍于礼节,是真正心悦诚服,受到教训。

    张起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亦卸下刚才的严肃庄重,微微笑道“行了,你就随我进去看看沛王殿下吧。”

    沛王李贤,武则天的次子,他富有争议的身世和短暂动乱的平生都涅没于隐秘的史料和无尽的争斗中,仅仅给后世留下一个年轻而仓惶的背影。

    传闻他是韩国夫人与唐高宗偷情而生的儿子,因此一生为武后厌弃,这些流言蜚语便似茶余饭后如期而至的小小蝇蛾,终日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里嗡嗡流传。

    可在吴议眼里,这位年仅十五的皇家少年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雪白了脸色辗转病榻,不停从紫绀的唇角里溢出急促的喘息,仿佛为了证明他还活着。

    张起仁屏退了左右照看的值班太医,独留贴身伺候的王妈妈在旁关照。他揭开李贤身上的被子一瞧,只见他全身布满大汗,左侧胸膛鼓胀起来,连带脖颈锁骨处都鼓起数个气肿。

    李贤每呼吸一次,都像是牵动了个千斤的坠子,累得不住地颤动。

    张起仁一边垂下手去切脉,一边唤吴议过来“你来瞧瞧。”

    吴议忙贴过去,他用的是现代西医的一套查体的方法,一摸李贤气管偏歪,皮下气肿,心里就有个分晓。

    接着用左手中指横在李贤胸肋之间,右手微蜷,独用中指指尖轻扣摁在胸上的左手指节,果然传来一阵空空的鼓音。

    这套标准的叩诊手法还是十八世纪才出现的,唐朝的中医当然是见所未见,就连一贯淡定不惊的张起仁都露出三分诧异的神色。

    不过张起仁到底是张起仁,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关窍,倒觉得这手法十分精妙“这法子机巧,你是从谁那里学会的”

    当然是十八世纪奥地利医学家约瑟夫奥安勃鲁格。

    吴议想了一番,只好把伟大前辈的故事编在自己身上。

    “学生小时候去过家里的酒窖,也曾敲着酒坛子玩,而有酒的坛子和空坛子敲着是两种声音,如果装了别的东西,又是另一种音调。学生心想,胸如酒坛,气鼓于中,敲出来声音当然更加空阔。”

    说完,心中默默忏悔一句,约瑟夫大佬可别生气,谁让我现在比你活早了个千八百年呢。

    “这也是学生妄自揣度的。”他松开指节,“究竟沛王殿下病况如何,还请老师再指点一二。”

    张起仁把李贤的手交给他“你来摸摸。”

    吴议接过这截苍白无力的手臂,手指压在尺关上头,指尖微施力气,只觉指腹底下脉搏细弱无力,俨然气血不通,病入膏肓了。

    师徒二人照面相对,两双深沉的眸子互相探过,已经把彼此的想法摸了个大半。

    见他两个半响不语,侍立一旁的乳母王妈妈早已滚下眼泪,还没说出话来,张起仁已经把留守的太医叫了进来守着,才唤她和吴议一并退出门外,走到外头无人处才驻了足。

    王妈妈擦去眼泪,声音犹自镇定“张太医,老奴虽不通医理,也知道此病难以救治,但老奴心想,即便沛王殿下司命所归,您也断不至于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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