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禄面色凝重,望向屋内喃喃道“天下第一剑客居然就在这里。”
他又是惊讶,又感到几分理所当然,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有了解释,比如米是谁撒的,吴惊风是谁杀的,姬家为什么要庇护他。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生出一股郁闷之气,那是一种弱者对强者不作为的不平之气。
他按捺着这些复杂的感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里屋。
姬无斗仰面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浑身打着激灵。军师在他身后把箭柄剪掉大半,不知从哪弄来了蛆虫,放在姬无斗的伤口旁边,让其啃噬伤口,以便将箭头拔出来。
他唠叨着说“你运气不错,没伤到内脏,否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喽”
姬无斗痛得紧咬牙关,沈方轻给他塞了一枚药丸,片刻后姬无斗浑身都麻痹了,晕乎乎的感觉不到痛。
他转着眼睛找到无争,口齿不清道“不好哩”
无争道“你别说话了。爹娘都不敢来看你,你还是快养好伤向他们谢罪吧。”
姬无斗拼命转着眼珠,对无争道“殷儿”
无争道“不知道郡主在哪里,这个时候怎么不来看你。”
姬无斗挣扎了半天,意志超越了麻药,高声道“殷儿被吴家抓走了快去救她”
无争脸色微变,与沈方轻交换了眼色,脸色神色都凝重起来。
沈方轻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姬无斗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意志松散下来,口齿不清地继续道“孙吴嘛上就料饱啦”
“饱了”
梁君禄反而是第一个听懂的,他说“他们要跑”
姬无斗拼命眨眼睛表示赞同。该说的都说了,他闭上眼睛,一瞬间就陷入睡眠,与其说是睡着还不如说是昏迷。以他的伤势,刚刚能够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无争担心地看着姬无斗,吁了口气对军师道“拜托您了。”
紧接着,他转身看着沈方轻和梁君禄郑重道“我们出去谈谈。”
梁君禄道“确实有必要和你谈谈。”
他走出房间,忽然握住从他身后走出的无争的手腕,在对方诧异的目光当中沉声道“天下第一剑客,久仰了。”
无争脸上僵住了,像被扒了衣服一样羞耻无助。但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他稳住心神道“将军消息灵通。但是我们现在的问题还是”
梁君禄冷冷道“没那么难,内忧外患,难道抵得住你一剑孙吴计划再周全,死后也不过一堆臭肉;叛军再能打,也没有一百个元帅给你杀。你既然能杀一个,为什么不继续杀下去,反而在这里做你的好儿子,好弟弟在你和他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外面生生死死”
沈方轻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可惜剑客大人是一个和平爱好者,宁愿让许多人白白丧命也要维持现状。”
无争暗暗叫苦,快要一败涂地,硬着头皮道“一旦开战,不知多少人会丧命,哪是现在能比的”
梁君禄失望道“若是如此,你为何不去杀死孙吴,叫叛军快快进大都无论正反,你都有事可做,为何却用这些借口禁锢自己,看似迫不得已,实际上只是糊涂天赐你一身功夫,你却自命与世无争又与匹夫何异天地间有大义,你这样的人明明能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情,却不做;只好由叛军用错误的方法去完成正义。因此生灵涂炭,你难道就全无过错老子看透了,你不过是懦夫”
无争低头道“抱歉。”
梁君禄说的这些他全都知道。无论他如何为自己美言,他确实为了自己的愿望让很多人遭受了本可以不必忍受的苦难,从这个角度讲,他和慕容白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他真心实意地对梁君禄道了歉。
梁君禄本来期待对方还能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结果看对方只是道歉,越发失望,突然心灰意冷,深感大陈已经无药可救,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沈方轻见无争已经一败涂地,不由十分爽快。他便告辞道“看来你们谈不出什么,我先走了。”
他兴冲冲离开姬府,回去报告喜讯了。
只剩下梁君禄和无争两人,一个生着闷气,另一个认真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梁君禄待头脑冷静下来,叹道“既然有你在,也不用担心有人对你们不利,梁某还是提前告辞吧。也许死在哪个无名之处。也许去投了叛军,混个一官半职。”
无争道“勇士的做法就是逃跑么就算天下因此遭受战乱也无所谓”
梁君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争心平气和道“梁将军,你听说过一个故事么从前有猴子,早上给他三枚果子,晚上给四枚,它就吵闹不已;早上给四枚,晚上三枚,它就十分高兴。”
梁君禄不擅解哑谜,但也听出对方的不同意见,皱眉道“你说我是猴子”
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正想开骂,忽然发现无争的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确认一些什么事情。看出对方的认真,他的怒火奇迹般的消散了,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争浅浅一笑“梁将军,或许我确实是个懦夫,但我也是个目标明确的懦夫。只要能够让世界免于战乱,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不巧,你的看法确实能决定一些东西,所以我必须说服你。梁将军,能随我来么,我有一些东西想给你看。”
“什么东西”
“也许能让你改变看法的东西。我是懦夫还是勇士,看完你再决定吧。”
第35章 窃国者侯
这个早上, 慕容白心神不宁。
昨晚沈方轻前来,告诉他了一系列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孙吴确实如预计一般要逃跑, 以及梁君禄很快就会倒向自己这边。
坏消息是慕容殷被吴家抓走了。
慕容白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拍桌子道“不可能,我明明有派人保护她陆西庄”
陆西庄道“最近人手紧张, 你之前命令我的事情太棘手,我就把保护郡主的人抽调了一些现在只有一个人在保护她。到现在,他没传来任何消息。”
吴家对慕容殷出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果那个暗卫还有能力通讯, 必定会发出信号。没有信号,就意味着他已经被除掉了。
慕容白脸色阴惨,他捂着眼睛道“阿轻,关于她的事情, 你还听到了什么”
沈方轻有点后悔自己一下子就把这些说出来, 努力宽慰道“殿下,你别着急。郡主现在应该没事。我把姬无斗带过来的路上他还没完全昏迷,他告诉我吴狗打算让吴惊风和她成亲。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杀了吴惊风, 他们休想让那只死小畜生碰郡主一下。”
慕容白道“万一他们又找了别人呢”他定了定神,对沈方轻道, “你去吴家查探这件事情,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她。”
沈方轻用力点头,然后犹犹豫豫问道“一切代价,包括殿下您的计划么”
慕容白脸色越发难看。陆西庄见状不由道“沈方轻,你少说两句。”
慕容白抬起一只手,令陆西庄住口。他沉默半晌, 最后道“以计划为重。阿轻,你见机行事,在一切结束之前,你不要跟我联络,尽量保护好小殷。”
沈方轻低头称是。
一眨眼,一夜就过去了。
慕容白一夜未合眼,在书房困坐了一夜,在胸中纵览一切可能姓,苦笑发觉自己的胜算并不高。
父皇和先皇太纵容孙吴,使得他们做大,如潜在大陈地下的两条蛟龙,露出地面的部分大而吓人,但还让人觉得可以一战;但直到对方挺起身,人们才惊觉整个帝国竟然都建在他们身上。
但是他们到底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小瞧了叛军。他们一直以为叛军真是一群流民,拥护着当年被流放的沈将军的后代一路打到了这里。他们当然知道大都里有叛军的内应,但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叛军身后竟然是他这个一直乖巧低调的大陈太子。
这是他们唯一的错误,也是最致命的错误。
屠龙先刺其目,蛟龙疼痛翻滚,虽亦有伤亡,却因失明失智,再无法成龙。孙吴如果失去了两位家主,失去在大都的一切精锐,那只怕就如蛟龙失目,虽然会垂死挣扎一番,但无法再成气候了。
一夜已过,半日后他便将得到姬无争全力协助,再半日之后,夙愿将成,为他死去的那些人也终将瞑目。
明明胜利近在眼前,他为何却如此不安
陆西庄为他准备好朝服,为他披衣戴冠。
按理太子该日日上朝,但既然孙吴二相把持了朝政,他也没有兴趣再去装样子。反正大陈不可能有第二个太子,他就只托人把信息传来,每日装作懒散的模样,兴致来了就去宫里转转,大多数时候都躲在自己的府里。
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不知为何,觉得还是去一次朝会比较好。
在如今的大陈,大官必须得是好演员。孙吴二相官最大,演技也最好。
他们预计今日就要举家出逃,却依然不紧不慢,带领自己的官员争论投不投降,援军何时能到,谁来承担消灭叛军后的重建,仿佛真对这些事情极为关心似的。
慕容白穿着华服站在一旁,无论谁问他什么他都点头,脸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令一群大臣心中暖意油然而生。
他在百官当中张望,忽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梁君禄么
这家伙胆子真大,昨天刚刚开罪了吴家,今天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来朝会,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么
慕容白心里很不爽,但还是不由开始思考怎样才能保住梁君禄。
家族显赫到孙吴两家这个地步,很多时候做事是不会太用理智的。他们用直觉。对他们来说,希望梁君禄和流民消失,仅仅就是因为看他们不顺眼。用更妥帖的理由来说,就是因为直觉觉得他们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麻烦。
当然,他们除掉麻烦的方法也不是像对待国事那样,大张旗鼓控制风向,而是简简单单找个黝黑的小巷套上麻袋,打死为止。当然,这条黝黑的小巷多半在大理寺的牢里,麻袋是官府装尸体的袋子,打死叫做重病不治,没有一点不合法的地方。
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说,王子办的事那不叫犯,那就是法。
不过,今日的吴家毕竟不是之前的吴家。比起报仇,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要梁君禄乖乖待着不要惹事,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念,吴家说不定也能放他一马。
慕容白正这样想,忽见梁君禄上前一步,拜道“臣有事参报。”
慕容白脸上的笑消失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梁君禄。这个人是不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么,居然还主动做出头鸟
吴丞相看见他眯起眼睛,带着火气道“梁都尉,你之前办事不力,尚未罚你,这次又有什么事情”
梁君禄道“臣见二相为叛军一事殚精竭虑,愿为二位分忧。臣以为,援军来得太晚,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投降更是无稽之谈,大陈乃天子之国,岂能拱手让给一帮流寇”
孙丞相道“那依你,应该怎么做”
梁君禄朗声道“当迁都古有越王卧薪尝胆,十年而霸;今有二相领守军出,隐大国于小城,不出三年必能回返总好过一朝城破国灭,礼崩乐坏。二位丞相,请三思啊”
他再三拜首,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
他说罢,孙丞相当即大笑,高声赞道“好说得好我以为梁都尉果真有见地,迁都正是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