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差点指出陆西庄这里记错了,陆长仁不是想杀,而是几乎已经动手了。
当时他被引到山寨大堂,只见主位上有两座三人,一人面相豪迈,一人文雅如书生,腿边是一稚龄小儿。他当即朝着面相豪迈之人迈出一步,拱手道“白求寨主救人一命”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书生蓦然站起,从身侧抽出长剑挥出,慕容白鼻尖一阵血腥味,愕然只见随他而来的车夫头颅落地,在地上滚了三滚,滚到那小儿面前。
那小儿好奇捧起头颅,还颇有些吃力,短腿蹬蹬蹬跑到书生面前,奶声奶气地说道“哥哥,你东西掉了。”
彼时书生剑架在慕容白脖子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身份尊贵的孩子。当时的慕容白能看得出对方并非威胁,是真的想要动手,只想着我命休矣。
万幸之中,那小儿开口,陆长仁便收起剑,俯身把头颅提起来,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发道“真乖。”
小儿好奇地望着慕容白问道“哥哥,他是谁”
陆长仁这才施舍了慕容白一个没有杀意的眼神,随手把那头颅扔到慕容白面前,自己抱着弟弟回到座位上,冷冷道“说说吧,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的。”
慕容白低头看着随自己而来的车夫片刻只剩下一个头颅,血四处流淌。他双手握紧颤抖,一阵反胃,眼冒金星,几欲晕倒。他指甲扣入肉中,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忽地提起衣角跪下,向陆长仁拜首道“在下慕容白,求寨主救下沈家,救下我,亦救下你们自己”
陆长仁嗤笑一声,伸手扣了扣椅子把手,缓缓道“我听说过你,老东西的一个儿子。不怕告诉你,我陆长仁与你们皇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盼不得你们全部死光,为什么要救你”
慕容白道“陆寨主,我听人提到你家中三代忠臣,为守三亩良田举家遭戮,板上钉钉的案情最后却不了了之我所说之沈家亦是如此,贵妃案本是孙吴两家权贵相争,却罪及无辜,我亦是,沈家亦是。若说父皇昏庸,我为子亦有罪,那沈家征南闯北保江山太平,何罪之有今日陆寨主可以于此取下白一颗头颅,但还请,务必救下沈家。他日这江山若被孙吴二家祸乱,沈家或可将之平定,还一片朗朗乾坤。”
他说完这番话闭目待审,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那座上之人听罢眉毛一皱目露杀机,却久久未言,半晌哼了一声道“词倒是准备的不错。你刚刚说要救沈家,救你,为何还有救我们我们在这里逍遥快活,何须你来救”
慕容白暗喜,继续道“陆寨主是聪明人,你们做的营生是刀口上舔血,时时刻刻冒着生命危险。我知诸位兄弟也不想如此,只是柳州豪绅欺人太甚,活不下去,才来做这种事情。我乃是此方的藩王,如今年岁尚小,但一旦长成,我定会除去柳州豪绅,令各位安然还家。只是这件事情还需要各位先为我救出沈家,否则我只怕尚未长成,便葬身于此了。”
他说完这番话,大堂内一片窃窃私语,山匪们脸上都有些动摇。正如慕容白所说,他们原本都是良民,是实在过不下去才上山,现在做梦都想回去和妻儿老小守着二亩田安居乐业。然而柳州本就是穷山恶水,地头蛇贪欲却更甚于鱼米之乡,此消彼长之下百姓难以度日,这才纷纷上山,导致山头林立,山匪横行。若是新任藩王能够带来一番新气象,那他们倒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陆长仁审视着慕容白,脸上又露出杀机。慕容白直视着他,无畏无惧,只待对方一个答案。
漫长的时间之后,陆长仁站了起来,走到慕容白面前说道“站起来。”
慕容白懵懂站起,因为久跪加之晕血双腿无力,摇晃了几下勉强站稳。
陆长仁此时却单膝跪下,在慕容白耳边道“我有预感,我有朝一日说不定会死在你手上。”
慕容白战战道“寨主帮我,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
陆长仁却已经站起,大声道“这次我答应你了。柳王殿下,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卧房内,无争咳嗽两声,欣然道“小白口才出众。”
陆西庄嗤道“你别叫得那么亲近。可惜当时押送队伍已经动手,我哥紧赶慢赶只救下沈方沉一人。重点在于,如今世道,走正道只能撞南墙,非得行非常之行,才能成事”
无争说“你,绕了个圈子,就为了说这个道理吗”这口才还不如自己呢。
陆西庄怒道“我那时年纪小,根本没参与,你要我怎么办”
无争说“你说,亲身经历。”
他嗓子很痛,说话尽量言简意赅,只求听懂,不求完整。
陆西庄听了此言,不知想到何处,脸色微白,摆手道“罢了,不说了。”
他悻悻道“其实这件事情比我说的要重要许多,只是时日久远,我哥与殿下也未与我明说,我也没有办法。”
无争咦了一声,说道“我问小白。”
“别为这事打扰殿下,他不想说。”陆西庄道。
无争一脸疑惑。
陆西庄道“我怎么知道,我”
“你小,我知道。”无争挥挥手,模样让陆西庄一阵气闷。
慕容白在床榻上悄悄吐气,感谢陆西庄这份体贴。这孩子和他哥哥完全不同,对当初的事情理解也颇有偏差,但却是全心全意关心自己的。
第二日押送队启程之后,慕容白放飞了自己的鹰报信,傍晚王府后门便有人叩门。
他喜出望外,亲自跑去迎,却只见乔装打扮的陆长仁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他把对方迎进府内,一眼便认出了那孩子,叫道“阿沉”
陆长仁却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道“嘘别叫醒他,等他醒了,告诉他是你救的他,别提到我。”
慕容白连连点头,知道对方不欲参与。他把沈方沉安置到隔壁房间,挥退左右,犹豫着开口“陆寨主,我请你救沈家,但为何只有阿沉一人”
“傻小子,那沈将军夫妇颇有主意,又死忠于那老东西,如何能留”陆长仁不以为意道,“我把押送队埋了,沈将军头颅托人送给端宁贵妃的父亲,免得他再找麻烦。队里只有这一个沈家孩子,我留下来,你好好调教,能用得上。”
慕容白惊道“我只不过让你去救人,你把他们都杀了,连沈将军夫妇都”
他之前做好心理准备,能救下一个是一个,听闻他们死的消息倒没有过度悲伤,只是觉得陆长仁杀心太重,不可深交。
“慢着,柳王殿下,我只答应你救人,如何救那是我的事情。我倒是想问你,若不杀光他们,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你我,该怎么办”陆长仁眼中闪过一丝酷厉,“杀人诛心,做事做绝。除非你卖了别人人家还给你数钱,否则莫留活口,要不就别动手。这两句话,你慢慢考虑吧。”
陆长仁说完就走,但那两句话却在年幼的慕容白心中转来转去。
杀人诛心,做事做绝。
除非你卖了别人人家还给你数钱,否则莫留活口,要不就别动手。
如果想要做点事情,非如此不可么
无争看着一直沉默的沈方轻问道“他也是那时候”
陆西庄摇了摇头,对无争道“方轻倒霉,那时候已经被送入相公府,是殿下后来才救下的,多吃了不少苦头。”
沈方轻不耐烦道“别说我的事情。”
陆西庄习惯他这样,不以为意地笑笑。他转头看向慕容白,十分忧心“我们聊了这么久,声音这么大,殿下怎么还没醒姬无争,你真的没动手”
无争委屈道“他醒了,不起来,不怪我。”
陆西庄道“胡说,殿下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这么做”
慕容白正打算坐起来,听到这话顿时不动了。他心里恼怒,打算回头好好教教陆西庄谨言。
陆西庄还打算继续引申长篇大论,沈方轻凉凉道“殿下做事肯定讲究,你自己看不出,别叫别人陪你瞎。”
无争心急说“我去看。”
慕容白听到这里就躺不住,加之沈方轻又给了台阶,便等无争一过来,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轻咳一声,看着自己的手对无争道“无争,你先把你肩上伤口包扎一下吧。”
无争恍然大悟,以为慕容白装睡是为了免得看他的伤口,就走到门外,捂着喉咙最后长篇大论一通道“你别怕,我就回家了。你快告诉陆兄我没动手,他缠苦我啦”
第8章 窃国者侯
慕容白眼皮直跳,心平气和道“你为我挡了一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西庄,你去给他拿伤药。”
陆西庄行礼道“是,殿下。”
说罢他走出门,冲着无争说了声“抱歉,职责所在”,然后去取伤药了。
慕容白继续道“阿轻本意是对我动手,但他既然伤到的是你,就由你来处置吧。你想怎么处置”
无争在门外靠墙站着,听到这话一哆嗦,连忙沙哑道“别。我处置,肯定放了他,这不好吧。”
他不爱杀人,更觉得沈方轻事出有因,况且未能成功,教训一通赶走就是了。
但问题说回来,沈方轻那是慕容白的家臣,他们主仆之间有仇怨亦有感情默契,无争摸不准分寸,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心思开阔,对沈方轻也没有怨气,干脆把问题抛回给慕容白,想必小白能妥帖处理吧。
慕容白在屋内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笑意,答应得也痛快“既然如此,那我就自作主张了。”
“好。”无争说完打了个哈欠,“走了”
“留步。”慕容白唤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你能进来么在我手上写字交流,对你轻松一点吧。”
无争靠在外面的墙上,把手伸进胸口摸了摸,抽出手指看见血基本已经半凝固了,他舔了舔手指,又抚了抚喉咙,慢腾腾道“算啦,你又晕了,我就说不清了。小白,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吧。”
慕容白看不见无争有些遗憾,痛快道“的确。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在毁灭世界,破坏和平么这次是多好的机会,哪怕你不亲自动手,只要不出手,也能如愿以偿。”
这是他最好奇的事情,在他的认知当中,任何人做事都应该出于某个目的,不可能无缘无故保护敌人,但无争偏偏就这么做了。
对方看似通透简单,但周身都笼了一层迷雾,越拨越厚,越拨越深。慕容白越了解越被勾起兴趣,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无争听到这个问题有点耳熟,好像刚刚系统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在心里对系统打趣道“你们一个两个明明都知道答案,却非要弄清楚我为什么不往坑里跳,怕不是打算总结经验教训,下次更好地坑我呢。”
系统心虚极了,嘿嘿直笑。
无争抬起头,看见月上柳梢头,在天空皎洁明亮。
他笑道“那么做,世界能和平么”
慕容白说“恐怕不行。”
他的布置早已备好,如果他身死,一切可能无法顺利展开,但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绰绰有余。到时候,只怕无争事情更多,甚至愿望直接破灭。
无争耸了耸肩“就是了。”
他打了个哈欠,鼻子动了动,觉得确实困了起来,说道“明见,小白。”
“明天见,无争。你回去喝点热水吧,保护嗓子。”慕容白说完这句话,心里竟然觉得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