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裴低垂着头,转向众人“佛祖慈悲,大师教训得是。”
我跳起来“老和尚我祖母怎么了休要骗我”
老和尚胸前合掌,蓦地拨动一颗佛珠,“啪嗒”一声轻响,震得满室寂静“小儿十四,欲天下尽知其亡矣”
皇娘呜呜咽咽低哭起来。
和尚身形高大,遮住半壁风雨,居高垂目“须弥寺中比丘人不困,本薛氏家奴私通寺人之子,陛下昨日可曾见过”
是了,皇祖母薨,芥子和尚潜入宫中,小僧不困察其异动,告知薛氏。随即我乘车至寺前露面,被不困看见,再步行到夜市,期间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杀掉我,在姜氏一盘散沙、诸王远退封地之际,一举推立良王。京都之内,没有人会反对。
我后怕起来。薛赏昨日迟迟不现身,今早又提着剑站在我床头,那般情形,他是要杀我。那良王呢我看向他。
他不知何时走下地来,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手扶屏风,悄然立在我身旁。
“善哉,”和尚突然走进室内,停在良王面前,“良王殿下,此事所知几何”
良王虚虚垂眼,默无声息。
“良王必不知情。”我迎上前去,“细审薛氏便是。”
和尚圆白红润的脸上又露出个残忍的笑意“陛下,动得薛家的哪位”
我哑然。这个对于薛家而言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好还好在,即便不成功,也不会成仁。薛氏满门文武英才,此时杀之无异于自断臂膀,我不能把他们怎样。
动不得薛家,那能动谁
和尚打量着我皇侄“阿弥陀佛,良王殿下,该赴任良州了。”
“放屁”我勃然大吼,“朕不许”
皇娘在我身旁吓得打了个哆嗦,轻轻拉了我一下“皇儿,听大师的,这是你皇祖母的遗懿旨”
我拉起皇侄,一脚踹翻屏风,甩袖而去。
我在民间的风评很差,因为我不仅昏庸无能,还时常发疯。良王死后全天下都以为我疯了,不是没有往日之鉴。
上辈子祖母他老人家大薨时,众爱卿建议秘不发丧,然而大朝会时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禁不住悲从中来,一阵嚎啕大哭,让殷蛀虫那贼眼瞅出了纰漏来,才掀起十年狼烟。
今世此时,我不仅要悲痛父皇和皇祖母相继离世,还要心疼良王身上的那个血窟窿。为了社稷安危,我决定罢朝半个月,远离众臣工。
外头大雨如注,我兜抱着皇侄,又一路奔逃至宣阳殿。老和尚如影随形,穿梭雨幕中,慈悲面上佛目y毒,紧追不放。
这老不死的,他敢在我文帝爷爷住过的地方开杀戒我尊祖母之命认他为师二十年,除了念经他没教过我别的,我就知道他心不甘情不愿,他膈应祖母,连带着膈应我,这下好了,祖母薨了,我看他不单想杀良王,是想连我一起杀了
我气喘吁吁地把良王放到我的龙榻上,隔着一层窗户纸,和对面殿脊上的老和尚遥相对望。
皇侄发出微弱的呻吟,伤处又渗出血色。他强撑起身“十四叔臣侄让十四叔如此为难,若能为十四叔解围,不如不如处死臣侄,十四叔下旨,臣侄绝无怨言”
好侄子,你是没有怨言了,那我还玩不玩下去了
我一把抄起个凳墩儿,往殿门中央一屁股坐下去,同老和尚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冷战。
大雨瓢泼,白昼如昏,不知是过了多久,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淋成落汤ji的和尚终于滚蛋。
我远远瞧见许长安从抄手游廊一路小跑而来。
他急得慌不择言,唾沫星子从十步开外朝我喷薄而来“陛下坏菜了前朝反了大人们都以为您死啦殷大夫挨了薛丞相一拳,姜鲸带羽林卫把大明殿给围了,宫禁军要跟他们打起来您快去看看罢”
我一掌将他堵在门槛外,头疼地抹了把脸“去,把城墙根儿下的那个军医叫来。”
“啊”
我站起来抖抖袍子,两条腿麻得找不着北,默立了片刻,才能抬步。我刚拐出殿门,就听许长安一声惊呼“良王殿下陛下良王殿下昏死啦”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侄子,你倒好,总想着把自己的生死富贵交给我管。我是天吗
第10章 上朝
我顺着贯通南北的长廊,从宣阳寝居踱进大明政台的时候,一身还洒着皇侄热血的衣裳已被风雨腌泡成了片烂咸菜叶子。
殿内正吵得沸反盈天。殷蛀虫捂着心窝半瘫在地,花白的山羊胡气得乱颤,抬手直指右相薛岱的鼻子连连骂道“武夫为相武夫为相”
薛岱悍然而立,很有意思再给殷老头来一拳。殷老头的一众门生高举御史台大旗,联同六部爪牙,和薛氏子弟撕破了脸皮隔空对骂。
我侄子辈的亲戚姜鲸率羽林郎在殿门外横刀而立,挤在殿内的宫禁军用长矛架起了一道田园风的篱笆。
我幽幽地从龙座后露出脸来,悄悄落座“别争啦,朕还没死呐。”
文武百官被我吓了一个激灵。
“呦,李明崇,家里死了什么人,白丧都吊到这儿了”我在这乍然一静中关切发问。
殷蛀虫身后头缠白布满脸麻子的年轻人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望向我“陛陛下”
百官扑扑通通下饺子般跪倒一地。
我四仰八叉地瘫在龙座上,就着将将掌起的宫灯,觑见了角落里更漏上的时辰“站一天了吧诸爱卿,用过晚膳再走”
群臣面面相觑。
这大兴朝的朝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反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晋王粉、燕王粉、良王粉,京都派、州府派、远疆派,生旦净丑末轮番亮相,一个台柱子倒了,千万个台柱子站起来,从未唱砸过一场戏。朕作为大明殿戏班子的资深票友,不得不说今儿这出,诸戏骨的表现实在有所欠缺。
尤其是薛岱,他半点儿没有身为文角儿的觉悟,竟然给了殷老一记窝心拳。
薛赏前脚策划了一场街头谋杀,他爹后脚就给来了一幕殿前殴斗,这薛家父子,我算是服了气。若非看在他们是良王粉的份儿上,还真替殷老头委屈。
殷蛀虫惯会察颜观色,与我目光一碰,立即死鱼挺身,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哀呼“陛下臣有本要奏臣要奏,薛相勾结羽林、擅调宫禁、谋刺君王”
“殷载”薛岱一声喝断,“本相做什么谋刺陛下你休得胡言”
殷载高举玉笏,老泪纵横“老臣听闻,薛家十年来长供先帝元后灵牌,又独辟小园藏废太子衣冠冢,薛相心系东宫遗珠,本乃人伦常理,但为何今次不肯止于人伦,却要悖反君臣之纲,老臣倒也想问问薛相”
“殷老啊,”为了防止他再挨一拳,我赶紧cha嘴和稀泥,“言重啦。薛相对昨日之事并不知情,再说,朕这不是还活着吗良王替朕挡了一箭,榻上躺着呢。你要说这拉弓瞄错靶的事儿是薛相干的,也未免太小瞧他北退三羌的本事了罢”
殷载不料我这么能和稀泥,一时目瞪口呆。
“再者呢,”我趁热打铁,昧着良心给良王粉脱罪,“羽林卫不过是司其职,被恶人钻了空子,宫禁军嘛,李明崇,朕记得赵统领还是你举荐的,这追究起来,可就不太好办了啊。您说是不是,殷阁老”
殷载尚未说话,那李明崇咚的一声磕了个响亮的闷头,手忙脚乱去扯束额白布带“陛下是臣瞎了心,听信谣言,以为陛下已”
“欸,不用摘了,”我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朕的祖母太皇太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