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黄昏暮色。
花一松乘坐小轿打了一小会儿盹,直到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黑,轿外却是一片亮堂,还有点吵。
他稀里糊涂地掀开帘,眼前一片灯火璀璨。帘轻幕重花顶棚,流莺艳艳舞纷飞,但见翠羽黄衫尔来我往,原来是京师最负盛名的金销美人窝,不怪乎天都黑了还这般闹腾。
花一松往外瞄去一小眼,就利索放下帘子换个姿势继续打磕睡。
奉命侯等人醒准备为其指路的轿夫赶忙接住往下垂的帘子,哭笑不得“大人,春宵苦短,您老该起来了。”
没奈何的花一松只得睁开眼“小哥,你是不是走错啦”
抬轿小哥笑指门的位置“大人,是这里,没走错。”
花一松摸着兜儿心里苦“可我没钱。”
“大人多虑了。”抬轿小哥会心一笑,意味深长“钱已经付过了。”
花一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小哥半推半就哄进门。
红楼明灯伊人醉,闺门能闻耳边娇。廊道蜿蜒,声音纷扰,花一松一路走来却没遇着几个人,不知不觉走了老远,却发现正被引去了院深之处的一座雅间。那里独门独院难能清幽,相比楼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倒是稀罕得奇妙无比。
小哥把门敲开,迎面扑来的酒香浓郁,琴音悠悠歌声袅袅。屋中正在饮酒交谈的人闻声抬头,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花一松身上。
“各位大人久等多时,小的将花大人请到了。”小哥一脸狗腿地赔不是,然后将花一松请进门。
花一松还愣在门边的位置,只见一人笑吟吟地离席上前,抛了锭银给那名抬轿带路的小哥“不错。这是赏银,你拿着先回去罢。”
小哥眉开眼笑,接过赏银退下去,利索地把门关好,把花一松留了下来。
花一松瞅着被阖紧的那扇门以及窗纸上渐渐褪去无踪的剪影,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背后那人捻着小翘胡,自来熟地揽过他的肩,乐呵呵地笑“花兄千万别拘谨。来,咱们坐下喝酒。”
花一松就这么被他牵入席中,并往最多人的地方硬生生挤出了位置坐下来。他接过这位自来熟兄台递来的酒杯,目光环扫一圈,歌女还在吟唱今朝有酒今朝醉,其他人看似饮酒谈天漫不经心,目光却时有时无地往他身上瞟了过来,浑然没有了他进门时的那种闲适松散。
自来熟的这位见花一松摇晃杯中水酒却不喝,关切询问“怎么不喝莫不是这酒不对胃口花兄喜欢什么酒,我这就叫人去给你换一壶。”
花一松默不作声,突然将杯子往桌上一搁,磕碰的声音发现清脆的响声。
霎时间,席上气氛一凝,人们目光诡谲,齐刷刷地定在花一松的身上。室内风云万涌瞬息巨变,唯一不变的约莫就剩下这位自来熟兄台脸上的笑,他淡淡道“怎么了”
花一松盯着杯里的酒,表情万分惆怅“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没吃饭呢。”
“”
“空腹饮酒伤身体,回家得挨我家闺女骂的。”花一松正儿八经地说完,饶有兴致地提议“劳烦帮我叫碗米饭几个小菜,等我吃过了咱们再畅饮痛快,兄台你说可好”
“”
自来熟的兄弟噗嗤一声,捧腹大笑前俯后仰。
一碗米饭和几个小菜不是什么大开销,在座诸位尚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办不到。于是众人皆醉他独醒,吃饭吃得津津有味,饭过之后还问杂役去厨房要了碗汤。
自来熟的兄弟噗嗤噗嗤笑得没完,花一松浑不在意依然故我,就是隔壁另一位兄台的眼神不太对,阴恻恻地剜得他背脊生疼。
因为邻桌挨得近,花一松能够清楚看见他眼眶的乌青淤肿,额上还缠着白花花的纱布。亏得伤势这么严重,居然还有心思出来寻花问柳,着实令人不知应该同情他还是应该嫌弃他。
不过做人要善良,花一松不与眼瘸的人计较。
另一边活像笑来疯的那位捅了捅花一松的手臂“花兄莫怪,其实今日黄大人心情实在不甚爽利,看谁都是这么不对付的了。”
花一松若有所思“黄大人”
但见对方笑露满口白牙“没错,这位乃是兵部尚书黄大人,我想你俩可以结识结识。”
花一松瞅向黄尚书阴恻恻的伤患脸,隐约好像想起了白天同僚们议论纷纷的什么。他托腮沉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不认同“黄大人,你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出来花天酒地眠花宿柳,难怪令荆出手如此狠重。”
“”
咔嚓一声,黄尚书手里的酒杯碎成渣渣。他拍案而起,作势就要拳打脚踢来个鱼死网破。
好在周围的人眼疾手快及时拦住,暴躁的黄尚书被人架去了另一边,花一松则被自来熟的这位拖往隔壁。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并未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可我听闻圣上今早还点名问候黄大人的伤势情况,转眼他就跑来风花雪月,这会不会不太适合呀”花一松边走边犯愁,觉得这几位正在用生命嫖作娼死,他觉得自己务必要头脑清醒,千万不能与这群人同流合污啊。
这位捻着小翘胡,一脸高深莫测“花兄莫不是真以为我们今夜群聚于此,是为了寻欢作乐如此简单”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是在找借口,花一松瞅着他捻胡子的动作都觉得分外猥琐。他默了默,话峰突转“冒昧问一句,你老看起来有点面熟,咱俩以前是不是见过”
对方捻胡子的动作一顿,神情古怪“啥原来你不认得我了”
花一松眨眨眼“”
见他不似作假装傻,对方捶胸顿背,好气又好笑“龚子昱这个名字,你老人家总不会也给忘了吧”
花一松握拳捶掌,恍然大悟“你是龚子昱”
好在曾经的自己尚不至于连这点存在感也没有,龚子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听花一松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才几年功夫,你咋就老了这么多呢”
龚子昱气翘了胡子“什么老我才三十今年刚过而立”
花一松被他怒喷一脸,悻悻道“呃,那可能是你蓄的这把山羊胡显老,看起来活像四五十岁老头子一样”
龚子昱怒掀桌“你懂不懂什么是美髯懂不懂什么叫成熟的魅力”
“”
花一松终于感悟到什么叫多说多错,不说绝对没有错的道理,但愿不会为时己晚。所幸,龚子昱没能好好发飙,有人徐徐推门,风尘仆仆地姗姗来迟“外面黄尚书在吵什么”
见人来了,龚子昱这才勉强恢复常态,只不过脸色未有好转,冷恻恻地横过身边人一眼“呵,你问他呗。”
蓝磬解下披风,盘腿坐席,他兀自斟酒轻啜一口,这才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花一松。花一松也是有点愣,他没想到这群聚众嫖作娼死的领头羊居然是当朝蓝相大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花一松不禁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对当下朝廷现状太不关心了一点
“花大人,坐。”蓝磬没有向他询问黄尚书的事,而是慢条斯理地为他斟满一杯。
联想近日种种,其实蓝磬就是不问也能够轻易猜出十之八九。鉴于种种不便,他们今日本就没打算把黄尚书一并叫来,是黄尚书自己非要跟来会会这个招他媳妇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奸夫。
蓝磬素来不爱八卦下属的家庭纠纷,自也就没有过问的必要。
见此,花一松没客气,举杯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他舔唇细品酒的滋味“就是由蓝相亲自斟来的,下官受宠若惊,饮得诚惶诚恐。”
“花大人言重了。”蓝磬又给他斟上一杯“你若觉得这酒好,今日来个不醉不归有何妨你若觉得不习惯,本相为你多斟几杯又有何难”
花一松打了个激灵,干巴巴地笑“蓝相可莫要折煞下官,下官岂敢呢”
“此言差矣。”蓝磬却说“你我同朝为官,是对圣上尽忠职守,是为国民分忧解难,碧血丹心浩气长存,赤诚之心如出一辙,官职高低只是其次,还望花大人切勿妄自菲薄。”
“”好、好一个堂而皇之
亏他说这话脸不红气不喘,实在过于冠冕堂皇,饶是花一松脸皮厚都心虚了。他轻咳一声“蓝相明志豁达,是下官拘泥过份了。”
蓝磬举杯敬他“那不知花大人这杯还喝是不喝”
花一松盯着杯里清透的酒水,默默看了他那杯一眼,轻轻碰了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酒美意无敢辜负。喝酒本就图一个淋漓畅快,蓝相说喝,那自然是喝的。”
龚子昂支腮冷睨,坐看二人干完杯,花一松一饮而尽,蓝磬嘴角缓缓上扬“花大人才是真正旷达潇洒之人。”
花一松捶着老腰,慢腾腾地扶膝坐下“承蒙蓝相抬举,其实下官就是年纪大了,锋芒骤敛心力不足,唯求淡泊无争和光同尘。”
蓝磬镇定自若,滔滔不绝“花大人才德兼备拔萃出群,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壮志未酬岂能轻言罢就虽说十年流贬屈才可惜,但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今有本相举贤任能,定将保你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
花一松挠挠脑袋,实话实说“蓝相,您没说错吧”
“当年叫下官流贬离京受难受苦整整十年的,不就是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