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冬时节,国道两旁雪色延绵。这天恰是晴雪,暖阳温煦,一行马车于雪路驶行,轱辘转动且缓且沉,碾过积雪发出梭梭的细微声音。
马车的格窗阖不严实,一缕轻风吹拂,掀开窗前的折帘。微光透入窗内,星星点点撒在腾黄色的绒毡上面,里边的人儿身上披了一件宽厚的墨蓝大氅,她倚靠侧壁,支额打盹。
轻风拂过垂落前襟的发丝,她身子瑟缩,却并未醒来。
花小术做了个很遥远的梦。
拨开梦中云雾,依稀能够觅得两抹人影。女孩怀抱琵琶,少年手执长笛,共谱的音韵十分熟悉,淌在心尖喜不自禁,一时又觉苦淡戚戚。
牵念于心,梦寐不忘。
车停了,花小术方自梦中苏醒。
“到了”
小翠花掀帘张望,欣喜道“小姐,到了。”
马车徐徐驶入城门,京师景象渐渐映入眼帘。花小术透过格窗往外看去,如今盛世安稳,京师宝地富贵繁华,与从前居住的边陲小城自不相同。
离京十载,她们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花小术收回感慨万千,马车已经停靠在一处宅院门前。起身之际,她不由多看一眼披在身上的墨蓝大氅,便顺手捞入怀里,一并给带下马车。
天气晴好,枝头挂满白霜。雪花簌簌,幽幽淡香袭来,原来是院中栽种的一株白梅正待盛放。
这处宅院是临时租用的,位置不错环境尚可,地方虽小,但也够她们父女和小翠花三人住了。
当年花爹遭遇贬谪,原以为这辈子都回不来京师,这才变卖了京中所有迁去了墨凉。哪成想时隔十年之久,竟真能够拿到调任文书,重新调回到京师这里。
十年过去,时过境迁,京师的人事早已全非,重回贵地她们一家还得重头适应。
在墨凉挨了十余年的清贫日子,一家人没什么讲究,帮着马夫将行装搬出马车,这才陆续进屋歇息。
这一路来风尘仆仆,自墨凉返回京师路途遥远,加之天气又冷,长途跋涉累是累极,如今能够平安抵京,花小术总算能将怀揣着的一颗沉甸甸的心稍稍放下。
稍作歇息之后,她正准备收拾新居,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了敲,那是阿爹的声音。
花一松生性随和,眉目淡雅温柔,虽过不惑,俊逸斯文的脸上却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他扬手招呼自家闺女“小术,你先别忙你,换身衣裳陪阿爹出门走一趟吧。”
花小术怔愣“这才刚到京师,我们要去哪”
花一松无奈地指向门外“你陆师公他老人家性子急,一早收到消息知道我们今日抵京,马车都派到咱们家门前来了。”
花小术随他一指,果见门外恭敬候着一辆马车,正在等着她们。
陆老太爷行事为人素来霸道,脾气虽大,人却不坏。他是花一松的多年恩师,花小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学写字,便是这位陆师公给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时陆老太爷还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存在,门下学生众多,独独偏爱花爹这个学子。
如今重回京师,即便陆老太爷没有派人过来,花一松安顿之后必然也会在第一时间前往陆府拜会这位老人家。
父女二人乘坐马车,不稍多时便抵达陆府。
陆府牌匾黑色漆底真金字匾,书法字体洒脱饱满,一看就知是陆老太爷亲笔所提,一勾一划都是如此熟悉。花小术瞥向阿爹,他同样望着上方牌匾的字,容色平淡,看不出太多别样的情绪。
门外有人相迎,是一名年轻男子,约莫弱冠之年。他身着一袭竹白常服,身躯笔挺五官分明,容色俊朗眉目洒脱。见花一松下车,他欣然上前抱拳一笑“十年不见,花叔风采依旧,丝毫不减当年。”
听人一夸,花一松下意识含蓄笑笑,也跟着客套回礼“哪里哪里,外强中干一把老骨头而己,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小伙子生气勃发年富力强”
外头两人一来一回客套没完,花小术终于忍不住掀帘探出身来“阿爹。”
客套的两人双双停下,男子的目光转向花小术身上,神情微讶“莫非你是小术”
“你是”花小术不由自主多看他一眼,不太确定地回看她爹。
花一松也托腮“对啊,话说你哪位”
“”你不认识刚刚跟人家瞎客套什么
男子倒也不介意,他指着自己,眉目含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陆林西呀。”
“”陆林西是谁
花一松握拳捶掌,双眼一亮“哦原来你是小狗蛋呀”
“”
花小术也捶掌,想起来了“原来是狗蛋哥哥”
“”
毕竟当时年纪小,爹妈下人全府上下成天狗蛋啊狗蛋狗蛋少爷这么叫,小名比本名确实更有辩识度。陆林西勉强挂起笑脸“花叔,要不你还是叫我林西吧。”
然而花一松毫无眼力见儿道“别呀,这名字多好。人家说丑名好养活,瞧把你养得这人高马大的。”
“”
陆林西突然想起当初给自己起这么个小名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花小术比较从善如流“林西哥哥,好久不见。”
陆林西挠挠脑袋,很受用地诶了一声,笑眯眯道“小术妹妹,好久不见。”
这个称呼让花小术眉梢一动,不过她很快垂眸掩去异色。
“坏了,老太爷还在里面等着呢。”陆林西轻拍脑门,这才想起把客人留在门外耽误太久,进去怕是要挨祖父的训了,忙不迭将人迎入府中。
陆家诸多子嗣当中,陆林西是最讨老太爷喜欢的孙子。陆家长房崇文二房崇武,陆林西是二房嫡孙,肖了他爹的武人秉性,性子直爽洒脱,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在家中属于活跃气氛的存在。
陆老太爷即便嘴里嫌弃,心里其实就喜欢这样的。就好比花一松,他就属于这一挂的。
花小术早就不记得陆府什么模样,只能依稀回忆起一些轮廓出来。听陆林西说府中变化不大,陆家老二还在征战沙场报效国家,陆家老大还在朝中兢业为官,纵是陆老太爷退了多年,在这京师里头威名尤在,朝中不少大员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唤他一声老师。
“近些年来圣上宽容许多,新年家宴还会请他老人家入宫宴赏呢。”陆林西抿了抿唇,笑容淡了些“陆家一切安好,就是难为花叔你们”
花一松笑揽他的肩“瞧你说的,我们一家过得也很好。”
陆林西仔细看他,心下微松“如此就好。”
穿过游廓走过庭院,由陆林西带路终于来到了老太爷居住的松鹤院。
老人家坐在红藤摇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双眼闭阖,也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刚睡着了。
陆林西没敢真吵了人,悄悄来到他的身侧弯腰在他耳畔说“祖父,孙儿把花叔他们带来了。”
陆老太爷蓦然睁眼,张手就把孙子耳朵给狠狠一拧。陆林西没来得及躲,疼得哇哇大叫“疼疼疼疼疼”
老人家精神矍铄,双目如炬,丝毫不显疲倦,一看就不是刚刚苏醒“我让你去接人,你去城门口接的吗”
“我就是多聊几句啊啊啊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陆老太爷的手劲非一般的狠,陆林西被拧两下直觉要葛菜了,忙不迭呼“别别别,花叔和小术在看着呢”
这时陆老太爷方如梦初醒,僵着脸转过身来,瞪向站在庭院隔岸观火好一阵的花家父女俩。
花一松注意到他的目光,莞尔一笑“老爷子看来精神不错,这一手彰显宝刀未老啊。”
陆老太爷蹙拢眉头,松了松手,重新坐回藤摇椅上,低低哼道“多大数岁的人了,没点长辈的样子。油嘴滑舌,贫”
陆林西偷偷打小报告“花叔你别听他的,老太爷知道你要回来,可天天盼着呢。”
陆老太爷恼羞成怒“狗蛋”
“诶”陆林西故作苦脸冲花小术嘀咕“我都好几年不叫狗蛋了,看来以后又得改回去了。”
陆老太爷把陆林西瞪得闭嘴,他不爱搭理花一松,便冲花小术招了招手。花小术乖乖靠前,亲昵地唤了一声“陆师公。”
陆老太爷全然没了方才的横眼瞪眼,欣慰地点头“整整十年啊,我们小术如今长大了,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花小术双腮微绯“谢师公夸赞。”
“好孩子,这些年定然吃了不少苦吧师公听你哥说你现在能干极了”陆老太爷顿了顿,幽叹道“听说你哥留在墨凉,不回来了”
花小术默默点头,陆老太爷捻着白胡子,轻拍她的手背“也罢,各人有各自的想法主见,他若觉得墨凉好,那就留在墨凉吧。”
“京师你不熟,少了亲兄长照应必然极不方便。”说着,他指了指陆林西“不过师公这里还有一个,要是受了什么欺负,直管找你狗蛋哥哥帮你出头。要是他敢欺负你,你就来找师公,师公包准打断他的狗腿”
被指名的陆林西“”
花小术抬眼看向悻悻然的陆林西,忍俊不禁“那小术在这里先谢过狗蛋哥哥了。”
陆林西摸摸鼻梁,冲花小术眨眨眼“行,别说狗蛋哥哥不照顾妹妹,我这就带小术出去逛逛熟悉环境,你俩老慢慢叙旧。”
花小术心神领会,顺从地点点头。两家长辈没意见,也就随他们去了。
待小辈走后,陆老太爷握了握扶手柄,冲花一松招了招手。
花一松来到陆老太爷跟前,单膝跪在摇椅面前,细看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舒眉道“让老师牵挂多时,学生一松回来了。”
陆老太爷垂首看他,刚毅肃然的面容渐渐褪去几分强势,多了几缕难以言喻的惆怅。
他叹息“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