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卯正,天将明。
黎明时分, 天总是最暗的, 亦是最静的。京城内外,俱像是一潭死水, 惊不起波澜。当然, 这不过都是假象, 平静之下, 是叫人心惊胆战的暗流涌动。
太医院说得上名号的太医都被赵煊请了过来,可是折腾了一遍又一遍, 得到的结果却还是一样。治无可治, 便是那些进贡上来,被吹嘘得好似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材,也不能挽回半分。
赵煊忍着心头的暴虐,强迫自己安静地坐在阿黎的床前。
活这么久,第一次这般无力。
赵煊抵着阿黎的头,昨晚上还有些温度,如今,连那点温度都没有了,也打破了赵煊心里仅剩的希望。
原来那些太医说得都是真的。
“可是阿黎,你真的舍得这样走么”赵煊眼睛一酸,往上看了一眼,声音苦涩, “我准备了那么久,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你怎么能就这样舍下我”
“我们还没有成亲,还没有孩子。”他哽咽了一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却还是小心地照顾着她的感受,动作轻柔,不敢把人给弄疼了,“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可爱,最聪明的。要生一男一女,男孩儿像我,女孩儿像你,我会给他们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会像爱着你一样,爱着他们。”
“我早就想娶你了,因为除了你,我没办法想象和别的女人共度一生。可是可是我都没有跟你说,因为我怕你会拒绝。”
赵煊笑了笑,枕边落下一滴泪,悄无声息。
想象有多美好,现时便有多残酷。为何这样的话,他没有早一步说出口呢
“阿黎,我,我对不起你说句话好吗你应我一声好吗”
有一瞬间,赵煊觉得这肯定是自己的报应,是老天给自己的惩罚。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赵煊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圣人,也不会那样妇人之仁,顾虑良多。可是到现在,赵煊不确定了。他或许,真的错了,不该做了那么多错事,不该算计了那些人命。可是,要是报应也该报应到他头上,为何,为何要牵连到他最爱的人身上。
小鸢打起帘子,端着一只铜盆进来,里头是方才才盛进去的温水。
见王爷安静地坐在床边,再看看脚边还没能及时打扫的碎片,就好像昨晚那个暴虐的人不是他一般。
没有犹豫,小鸢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跪在地上,将铜盆举国头顶“王爷,姑娘一个晚上没有擦身子了。”
小鸢昨儿也听到了太医的话,眼下,天快明了,姑娘仍旧没有醒来的动静,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盼着,姑娘走得时候也能干干净净,如同往日一样。
赵煊没有动,道“放着吧。”
“是。”小鸢将铜盆放到床边的小凳上,而后默默地退下。
静了静,赵煊瞥了那铜盆一眼,缓缓掀开被子。他自是不愿让别人碰阿黎的。
昨儿到现在,阿黎仍是和衣而卧,只脱了外头的衣裳。赵煊拧干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目光下滑,忽然顿住了,停在阿黎的腰侧。
他伸手,揭开阿黎腰上的荷包,确切地说,是个锦囊。白底金边,做工朴素。赵煊记得,这东西是阿黎从她自己的小匣子里取出来的,时不时地会挂在身上,宝贝得很,轻易不会让别人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赵煊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囊。
里头只有一颗丹药,他捏在手中,仔细地看着。黑色的,指甲大小,凑近嗅来,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檀香味。赵煊忽然想到徐太医所言,天材地宝,气丹妙药,这,这是不是
虽然知道这想法荒谬得很,但赵煊仍抑制不住地想试一试。
他不知道阿黎是从哪里得来这颗丹药,亦不知道这颗药究竟是治什么的,有没有用。可既然被阿黎这样宝贝的放着,一定有它的用处。没有比这个更坏的结果了不是么万一这真的是灵药呢,赵煊眼中露出一丝希冀,转头深深地看着阿黎。
他转身,从桌上取过杯子,就着水,强硬地让阿黎吞了药。
想象之中的奇景没有发生,阿黎仍然躺在那儿,没有声息,仿佛永远也不会醒来一般。赵煊定定地坐着,眼神一错不错,生怕耽误了片刻,没有看到阿黎睁眼的瞬间。
他等了又等,床上的人却仍旧闭着眼睛,毫无动静,叫人绝望。
赵煊眼神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唤了一声,似乎是李全吧,他也分不清了。赵煊连说话也不想说了。
屋子的门忽然从外头打开,李全神情凝重地闯进来,直接冲到赵煊跟前。
“出去。”赵煊头也没抬。
李全诧异地抬起头,却没有动作。
“王爷恕罪,属下有要事禀报。”他知道此刻不能多话,只得捡要紧的说,道,“诚如王爷所料,张太师果真忍不住了,昨儿晚上集结了京城内外近三成的兵力,预备今日早朝行谋反一事。眼下,张家人已经带兵围住了皇宫,还请王爷示下”
虽然先帝已经去了,可这天下,依旧是赵家的。即便张太师事成,也仍旧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终于”赵煊眼神一暗,思索了稍许,道“我知道了,按计划行事,即刻动手。”
李全却忽然抬起了头“王爷,张太师的人可是都已经围住了王府了。”
赵煊冷笑道“区区蟊贼而已,不足为惧。怎么,这等小事还需本王亲自动手不成”
李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太师的人确实不足为惧,实际上,王爷早就已经谋算好了,这一步一步,皆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张太师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逼宫,这正是一举歼灭张家的好时机。在李全想来,今日本该是王爷带兵,将张太师一派一网打尽的时候,怎得,怎得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李全看向床上那位阿黎姑娘,一时间复杂无比。
是因为她么,这位阿黎姑娘。
若是可以,他真想现在就一剑结果了她,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她死了,王爷也能死心了。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李全仍是不甘心,这盘棋,从西北那场战事起便开始步子。为了这一天,他们废了多少心力。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怎么能少了王爷。李全忍住了质问,因他还记得,王爷是他的主子,故而只按捺道“王爷,还望您以大局为重,带兵入宫。属下等再细心,难保不会有疏漏,这等危急存亡关头,还需王爷您亲自坐镇,直入朝堂,将张家一脉全部那些,届时”
赵煊挥了挥手,打断道“张家成不了气候,京中余下七成兵力,对付张家的三成,绰绰有余了。孙将军早已准备着了,一旦知道了消息,会立即带兵与你们会合,诛杀张太师之余。”
“可孙将军不是皇家人”也不是王爷您啊。
这头功,只有落到了他们王爷身上,一切才能顺理成章,李全觉得自己这会儿已经魔怔了,可他都是为了王爷,为了大业着想。
赵煊讽刺一笑“是不是皇家人,有什么要紧得呢。”
“王爷三思”
“行了,你太吵了。”赵煊责备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阿黎,见她好像没有被吵到,这才放了心,遂小声吩咐道“你和王安去和孙将军汇合,务必在今儿早朝中将张家一派的余孽全部诛全部拿下吧。是死是流,待本王与秦太傅、薛太保几人商议了再定。”赵煊改了口。
李全虽不理解,但仍旧选择听从。他见王爷是铁了心不愿离开这屋子,也只能憋着气出去了。李全与王安一般,跟着王爷走南闯北,忠心不二,从未有过私心。他所期盼的,便是王爷能得偿所愿,伟业可成。可如今这局面,他是真的心有不甘。为了王爷而不甘。倘若王爷肯带兵进宫,杀了张太师,届时,王爷的名声定会响彻朝野,再无反对之声。
可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了。李全叹了一口气,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罢了,左右这阿黎姑娘也活不过今儿了。
才转了身,李全忽又停住“王爷,您这样,如何对得起追随你的将士”
“我不过是没有亲自去诛杀张太师,便就对不起追随我的将士了”赵煊反问一句,冷笑道,“莫说今日注定能胜,便是败了,我也一样能让他们加官进爵、从容而退”这是赵煊的自信,也是他当日给出的承若。赵煊不会叫他们白白跟着自己,白白追随自己,该给的,他一样不会少。
“王爷”李全死握着拳头,“唯一的变数便是这位阿黎姑娘了,若是没有她”
“闭嘴”赵煊转过身,目光森然,“出去。”
李全闭上了眼睛,终是出去了。将士能加官进爵,能衣锦还乡,可是王爷呢,失去了这次拿得首功的机会,下一次,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秦太傅、薛太保,这些老臣,想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看着王爷登上大位的。
他们有兵,可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若是王爷当真没有心思就罢了,可如今都有了,却又为了一个女人
皇宫之内,张太师带来的兵将早已将前朝后宫都制住了。早朝之上,以秦太傅未守的老臣、清流、皇亲国戚们,俱是愤然地看着张太师,看着他拿出了传闻之中的传国玉玺,看着他一步步坐向了龙椅,却敢怒而不敢言。
大殿之外,可是有带着刀的侍卫在守着。那都是张家的人。
原来坐上龙椅是这样的感觉。张太师抚摸着身下的龙椅,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这龙椅,终究还是换了他来做。
张太师一脉的大臣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瞧见张太师坐上了龙椅,立马高声道“太师是被这传国玉玺选中的天选之人,合该一统江山。”
“太师此番乃顺受天命,可保大魏黎民长寿,国运永昌”
秦太傅心中悲愤,张太师这狗贼,其心可诛这天下,莫不是真要成为张家的么先帝,老臣对不住你啊
张太师听着底下人的奉承,待闻得大魏二字的时候,觉得甚是刺耳。大魏,不太好听,是时候换个国号了。
“易经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这个乾字极妙,远胜于魏,诸位觉得如何”
底下当即有人会心一笑“微臣觉得甚好。大乾二字,妙极。”
张太师满意地点点头。
薛太保哼了一声,愤然道“八字还没一撇,张太师这便想着改朝换代,更换国号了未免太心急了些。”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既然已经坐上了皇位,再看薛太傅几个,便如同蝼蚁一般。人又怎么会和蝼蚁置气。张太师笑了笑“薛太保似乎对我很是不满”
“张太师,我等只是觉得先帝尸骨未寒,不易行这等,谋朝篡位之事。”阶下又有一人开了口,直视着张太师。
张太师正色看了那人一眼,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已,无父无母,勇而无知,实在难以叫他戒备。偏过了头不再看他,张太师又将目光转向余下的皇家众人“几位都是皇亲国戚,想来是有不少话要说的,若是有,一并都说出来,话总不能憋在心里,若是憋出反骨来,可就不好了。”
张太师似笑非笑。
下首的几个皇亲老臣互相看了一眼,俱都没有了言语。面上虽悲愤不甘,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外头还有张太师的士兵在守着,他们总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
“怎么,无话可说”见此,张太师看得颇为讽刺。皇家的人,也不过如此,胆小如鼠,难当大任。
不独张太师,连薛太保、秦太傅也这般想。秦太傅心中失望,临到头,竟然只有一个少年站出来说话,实在是,太丢人现眼秦太傅也不再指望这些人了,站出来高声道“先皇新丧,举国悲鸣。这个时候张太师还有闲情逸致来谋朝篡位,真是好得很啊。先帝待张家不薄,你如今这样,如何对得起先帝,又如何对得起宫中的太后娘娘”
薛太保亦道“乱臣贼子注定了是乱臣贼子,即便成功,也必定是遗臭万年。”气急了,薛太保只差没有指着张太师的鼻子骂他丧尽天良了。
张太师挑了挑眉“二位对我似乎有所偏颇,非是我有心登位,实在是天命如此,我又怎能不顺应于天”
“一派胡言,那传国玉玺根本就是假的。”薛太保不忿道。
“难不成真的在薛太保家中”
“你胡说什么。”
张太师幽幽地笑了“既然诸位都没有真的传国玉玺,又如何能断定,我这个就是假的呢”张太师将传国玉玺捧在手上,略举高了一些,“此乃天赐传国玺,如何会是假的。诸位若是存心与天过不去,休怪我代天行罚。”
众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形势已然明了,张太师这皇位,算是稳妥了。虽还不是民心所向,但谁也没有本事证明这玉玺是假的,既然不是假的,那便只能是真的。传国玉玺在手,满朝文武又被牵制住,胜负已定。
张太师悠悠然地坐下,心头大快,望着秦薛二人,更添了三分狂喜。今日之后,这些碍事的人一个也别想留。不是他小气,而是大乾实在不需要这等老谋深算的前朝余孽。
朝中稍定,张太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刀剑碰撞的厮杀声,由远及近,令人心中恐惧。张太师惊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速去探查。”他对着底下的一个武将吩咐道。
“是。”武将听命,当即转身而去,行至殿门处,还未踏出大殿,便忽然身形一滞,而后笔直地躺在地上。
张太师看着溅了一地地血,哆嗦地抬起了手指,指向来人。
孙将军在前,手持长刀,神情肃穆。李全王安一身铠甲,手起刀落,沾了一身的血,目光锐利地射向龙椅之上的张太师。
“你,你们”张太师失了态,“你们怎么会过来”
明明他的人已经封锁了皇宫,还围了摄政王府。张太师一直担心赵煊会坏事,所以特意挑选了这么一个良机。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赵煊会坏事,故而一早就将摄政王府包围了。怎料想,来得并不是赵煊,而是孙将军。
后头的那两个人,张太师也认得,那是赵煊的人。赵煊、孙将军张太师脸色一僵,他们原就有了计划,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中计了。好个赵煊,好个连环计。
孙将军见他站在龙椅前头,斥道“狗贼,休要玷污了龙椅。”
张太师慌忙之下,高声道“快来人,护驾”
无人应答,外头的兵将仍在血战,无暇他顾。里头的这些属臣,大难临头时候,也没有了半点忠心可言。
张太师瞪着他的心腹,似乎是没想到这个情况。
孙将军讥笑两声“乱臣贼子,何谈救驾,拿命来”
孙将军从旁边的小将手里夺过长枪,手中发力,奋力一掷。龙椅与案间的空挡太小,张太师避之不及“不,不。”
眨眼间,已经刺入胸口。张太师吐出了一口血,瞪直了眼睛。
怎么可能即便他失败了,怎么可能会失败得这么快,又会这么快死
传国玉玺,他还有传国玉玺啊,明明是天选之人,又怎么会败呢张太师想到了自己的玉玺,撑着仅存的一口气,攀上了桌案,将那玉玺抱在手中。这便是最后一口气了,拿到了玉玺,张太师倒在桌案前,死不瞑目。
孙将军快步走到高阶之上,蹲下身,探了探张太师的鼻息。
确实是没气了,孙将军移开眼睛,又落到他手中所谓的传国玉玺上面。他伸手,将那传国玉玺取出,拿在手中细细地看着。
底下人屏住呼吸,欣喜有之、惊恐有之、劫后余生有之。
孙将军转过身子,对着底下张太师的人问道“这便是那传国玉玺了”
众人不言语。
孙将军笑了笑,手一松,那传国玉玺便摔到台阶之下。众人瞪大了眼睛,就见原来还完完整整的玉玺,转眼间就碎成了好几块。那底座,更是摔得惨不忍睹。
这可是传国玉玺啊。
孙将军看了众人一眼,话中带着警告“传国玉玺已毁,世上再无传国玉玺。”
秦太傅薛太保暗暗点头,直至此刻,他们才放下心。虽不知道孙将军为何来得如此及时,也不知道这幕后到底有没有谋划,但张家人,到底是败了。
“逆贼已除,尔等乱臣贼子还不速速投降,否如若不然,格杀勿论”孙将军没有直接叫人大开杀戒。不过,早一点杀,和晚一点杀,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些谋反的从党,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殿中的诸位大臣见孙将军一击之下便杀了张太师,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众人不敢轻易上前,也不会傻到主动被抓,俱不说话,也不承认。
孙将军失了耐心,对着李全二人使了个眼神。李全王安当即带着人,将张太师一党的人全都抓下。
众人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尚且还懵着。原因无他,李王二人,抓得实在太轻松了,且一个都没认错。好似,他们早就知道了那些人是张太师一党,那些人参与今儿这谋反一事一般。
事到如今,众人方才知晓,他们被人算计了。
直到诸人被押下去,一切归于平静后,龙椅之上的那具尸首,仍旧没有人去碰。张太师没了声息,摊倒在他梦寐已久的龙椅旁,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
成王败寇,不过一瞬之间。
前朝的事,涉及的大臣实在太多,根本瞒不下来。好在这宫变并没有波及到京城百姓身上,故而没有引起什么大的影响。
永宁宫中,慧心听到了消息,满心的焦躁,忍不住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思忖再三,终是打开了小佛堂的门。
入耳的仍是连续又低沉的木鱼声。太后连头也没有回,亦没有问慧心出了什么事。
“娘娘,前朝传来了消息。早朝时张家谋反,现已被孙将军带兵制服。”
木鱼声戛然而止。太后惊疑地转过身,望着慧心“你说什么”
慧心知道娘娘听到了,不过,她还是重复了一遍“张家人早朝时意图谋反。”
“太师呢”
慧心敛下神色“太师已亡,还望娘娘节哀顺变。”
太后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便是木着一张脸。这是她的报应吧,是吧。想护着张家,最后让唯一的儿子被人害死了。到头来,张家还是没能保全。
她真的错了,兜兜转转,什么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改了一下,希望能好一点。